屋外的知了一聲聲叫得人心煩意亂, 再加之天氣炎熱,著實容易令人怒從心起。
但是,岳四公子今日心情卻異常的舒爽。他半躺在臨窗的竹椅上, 口中嚼著侍女剝好送到嘴里的葡萄, 左手撐著身子, 右手捏著蓋著大紅印章的官文, 越看越歡喜, 就差手舞足蹈了。雖然蕭某人的臉皮厚度日益見長,不過辦起事來還是十分靠譜的,僅僅六天的光景, 那錫礦的開采文書就送到他手中了。欠了這么大個人情,得好好想想怎么還才是。
蕭亦循上午剛剛遣簡戌把開采文書送給了岳四公子, 晌午時分岳四公子的請柬就送到了客棧, 邀請他今晚過府一敘。
蕭亦循看著請柬上龍飛鳳舞、幾乎無法辨認(rèn)的字跡, 淡淡一笑,將請柬收入袖中, 對前來送信的仆從說道,“多謝貴府公子的美意,蕭某定當(dāng)準(zhǔn)時赴約。”
對于及時行樂、花天酒地之類的事情,岳四公子十分拿手,不過半天的時間, 就將山珍海味、舞榭歌臺、美人佳麗等等安排妥當(dāng)了, 任是哪個男子來了怕是都要沉溺于紙醉金迷之中無法自拔。
蕭亦循看看桌上的八個酒壺, 向岳四公子投去疑問的目光。
岳四公子嘿嘿一笑, 興沖沖地解釋道, “不知蕭公子喜歡喝哪種口味的酒,便叫人多準(zhǔn)備了一些。”接著他便一一介紹起來, 西納的青梅酒,鈞城的桃花釀,建寧的竹葉青,赫古的馬奶酒,鄂溫的香遺……還真是從南到北,應(yīng)有盡有,極盡奢侈。
岳四公子介紹完,沖蕭亦循眨眨眼睛,“蕭公子想喝哪個?還是都嘗嘗?”說罷,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青梅酒和桃花釀都較為溫和些,你應(yīng)該會喜歡。”
岳四公子眉飛色舞地介紹美酒的時候,蕭亦循一直凝眸望著那張清秀的面孔,直到岳四公子介紹完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溫聲道,“還是喝竹葉青吧。”
“真的不嘗嘗別的嗎?我覺得桃花釀口感是真不錯。”岳四公子熱情地推薦。
蕭亦循無動于衷,卻反道,“岳兄可曾喝過建寧的竹葉青?”
岳四公子看看他,眨著眼睛,神色輕佻地大言不慚道,“當(dāng)然喝過,小爺我走南闖北這么些年,哪兒的美人腰最細(xì),哪兒的美酒最香醇,小爺我比誰都了解。”
“哦?那你倒說說哪兒的美人腰最細(xì)。”
岳四公子瞅著對方似笑非笑的表情,摸了摸鼻子,改口道,“也不盡然,有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蕭兄應(yīng)該比我更有見識一些。”
“更有見識”的蕭亦循聽到這話,眼睛微微瞇起,聲調(diào)上揚,“哦?”
對方的臉色著實算不上愉悅,岳四公子連忙道,“不說這些風(fēng)月之事了。”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神神秘秘地湊到蕭亦循跟前,“蕭兄,你看這玩意兒如何。”
盒子一開,一片白色的光芒流瀉而出,整間屋子都被照得亮如白晝,盒中靜靜躺著一顆瑩潤玉澤的珠子,只有鴿子蛋大小。
“普通夜明珠都是個頭越大,發(fā)光越亮,而且發(fā)出的光芒多為螢綠。此顆珠子卻與眾不同,個頭雖小,卻光芒耀眼,而且發(fā)出的光還是極其罕見的白色,堪稱絕品,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岳四公子說著,得意之色畢露無疑。
蕭亦循的目光凝滯片刻,隨后逐漸冷卻,“岳公子這是何意?”
岳四公子摸摸鼻子,心道此人的心思真是太難琢磨了,這等上品難道還入不了他的眼?思忖片刻,岳四公子試探著開口,“蕭兄,我府上還有兩名美姬,要不叫過來讓蕭兄瞧瞧?”
話音剛落,岳四公子頓時感覺周圍空氣凝結(jié)成了冰霜,猶如置身寒天臘月。他悻悻地閉上了嘴,默默地低下頭,拿手指摳著手中的小盒子。
“既然岳兄這么想還蕭某這個人情,那便以身相許吧。”蕭亦循冷冷道。
岳四公子:“……”
過了一會兒,蕭亦循面色回暖,壓下眼中的沉郁,溫潤地說道,“我知你不想欠我這個人情,夜明珠我收下便是。只是,以后莫要再如此了。”
岳四公子雙手將夜明珠奉上,撓撓頭,頗為納悶。如此?他做什么了?怎么送出個稀罕寶貝還搞得像是自己虧欠了他似的?
談不上多愉快的宴席結(jié)束之后,岳四公子站在門前街道上目送蕭亦循的馬車遠去。待黃木藍布馬車消失在視野中之后,一名黑衣勁裝男子從大門后走了出來,朝岳四公子恭敬地喚道,“公子。”
岳四公子微微頷首,開口之時完全不見了素日里的輕佻浮夸,卻而代之的是冷靜持重,“此處事情已經(jīng)處理完了,準(zhǔn)備一下,明日離開。”
“是。”
建寧,皇城。
亥時已過,御書房的燈火依然明亮。黃明全端著一盅養(yǎng)氣益補湯推門而入,輕輕地放在楠木書桌的一角,他的動作極為小心,靜悄悄地幾乎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坐在桌前的明黃長衫男子手執(zhí)朱砂筆,埋頭批閱奏章,眉宇沉沉,絲毫未曾發(fā)覺桌上多了一盅湯。
靜靜站立了一會兒,黃明全摸了摸盛湯的瓷盅,已經(jīng)有些涼了,見男子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他輕聲開口勸道,“陛下,時辰不早了,喝些湯休息一下吧。”
男子這才停下疾書的筆桿,慢慢呼出一口氣,將筆擱置于筆架上,抬起兩指捏了捏額角,端起手邊的湯盅喝了兩口。本是普天之下最有權(quán)勢的人,卻顯得如此疲憊憔悴,男子唇角揚笑,看著卻仿佛強顏歡笑,“黃明全,朕是不是老了?”
黃明全心中咯噔一下,急促道,“陛下還未到不惑之年,怎么能說老了呢。”
男子徐徐仰起頭,閉上雙眼,舉起右手掩住大半邊臉,笑容猶在,話卻蒼涼,“是么?可是,朕怎么覺得自己越來越精力不濟了呢?”
黃明全驚愕,一時無從作答。相伴二十多年,他是第一次看到眼前的男子如此頹然。
順著明田城北官道走上三里路,有一座七別亭,看似普普通通的一座草亭,卻經(jīng)歷了數(shù)十次翻新,在此佇立了百載有余。據(jù)傳,百年前西納有一位公主在此七次送別駙馬遠征,故稱“七別亭”。
此刻,七別亭中端坐著一位相貌英俊的男子。男子身著素雅的月白長衫,卻難掩天生的貴氣,眉如黛,目如星,唇如水,溫潤如良玉,周圍山水皆為陪飾。他手中握著一只青瓷杯子,杯中茶水早已涼透,可見他已經(jīng)在此等候多時。
日薄西山,如火的晚霞掛滿天際,飛禽走獸陸續(xù)歸巢,寒鴉聲聲啼鳴,西風(fēng)陣陣拂面,見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從南方緩緩駛來,亭中男子面無表情的臉上才有了一絲變化,如同平靜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漣漪。
待馬車走近,亭中男子朗聲問道,“岳公子日暮出行,這是要去往何處?”
馬車停下了前進的腳步,灰色的窗簾被掀起一角,露出一張清秀的面孔,岳四公子見到亭中坐著的人,身軀一震,驚詫道,“蕭公子為何在此?”
“等一位故人。”蕭亦循淡淡答道。
岳四公子拱手道,“還沒等到嗎?那蕭兄你慢等,我就先行一步了。”
“已經(jīng)等到了。”蕭亦循抬眸看著他。
岳四公子一愣,抬手指了指自己,“蕭兄是在等在下?”
“嗯。”蕭亦循點點頭,抿了一口已經(jīng)冰涼的茶水。
岳四公子更加驚訝了,“蕭兄怎知我今日要走?”
蕭亦循并未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兀自開口說道,“蕭某來為岳兄踐行,岳兄何不下馬車與我共飲一杯?”
面對他人的盛情邀請,尤其還是曾有恩于自己的人的邀請,岳四公子自然不好拒絕,眼珠轉(zhuǎn)了幾圈,還是下了馬車,走到亭中,與蕭亦循相對而坐。
蕭亦循拎起茶壺,替岳四公子倒了一杯涼透的茶水,“蕭某有幾個問題要請教岳兄,還望岳兄不吝賜教。”
岳四公子連連擺手,不好意思地笑道,“賜教愧不敢當(dāng),蕭兄盡管問,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第一個問題,開礦文書已經(jīng)拿到了,岳兄為何卻急著要走,不留下督看一段時日嗎?”
岳四公子愧疚道,“家父讓人傳來家書,家中有些急事,故而匆匆上路,未與蕭兄道別,還請蕭兄見諒。”
蕭亦循點點頭,像是接受了他的解釋,“第二個問題,不過一個小小的錫礦而已,岳兄贈予蕭某的那顆夜明珠便遠遠超出了其價值,岳兄是個生意人,怎么還做這等賠本的買賣?”
岳四公子想了想,情真意切道,“在下自然是個生意人,但也知道出門靠朋友的道理,將夜明珠贈予蕭兄也是想交蕭兄這個朋友。”
蕭亦循又點了點頭,似乎也接受了這個回答,“第三個問題,蕭某從未向岳兄透露過自己的居所,敢問岳公子遣來送請?zhí)娜耸侨绾握业降模俊?
第三個問題一出,岳四公子的瞳孔無意識地放大了一圈,沉默片刻,他站起身,拱手一揖,勾唇笑道,“時候不早了,在下還要趕路,蕭兄保重,后會有期。”說罷,他轉(zhuǎn)過身,往乘坐的馬車走去。
“秦祀月!”一聲低沉的怒吼劃破了晚霞下粉飾出的平靜。
岳四公子沉穩(wěn)的腳步霎時停止,他背對著蕭亦循一動不動地站著,不發(fā)一言。
“你我之間真的需要決絕到如此地步么?一具棺槨,一捧黃土,前塵往事煙消云散,自此天涯永不相見,這,就是你想要的么?如果我不在此等候,你是否又要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做出這些決定之時,可有考慮過我,哪怕是半分?”蕭亦循一句句問著,一步步向他走近,聲音雖然平和,顫抖的雙手卻終究還是出賣了他真實的心緒。
一聲輕笑從岳四公子的唇中逸出,“蕭兄在說什么?倒把在下給說糊涂了。”
哀傷,憤怒,痛心,諸多情緒在蕭亦循的眼眸中醞釀成濃重的風(fēng)暴。他一把拉住岳四公子的右手,迫使他轉(zhuǎn)過身來,右手一揚,嘶啦一聲,一張薄如蟬翼的面皮從岳四公子的臉上剝了下來,面皮揭下,一張俏麗的女子面容顯露無疑,雙眸清亮,螓首蛾眉。
蕭亦循一手握著她纖細(xì)的手腕,一手捏著那張?zhí)尥傅拿嫫ぃ蛔忠活D,宛如錐心,“秦,祀,月。”此前還想著她何時會向他坦白,現(xiàn)在看來不過是自己的癡心妄想,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與他再度相見,在她的計劃中,上次的“死別”竟是真的死別,此生不復(fù)相見!
眼見行跡敗露,秦祀月在心中暗嘆一聲,不羞,不惱,不辯解,彎彎嘴角,直接迎向他的目光,挑眉笑道,“煜王殿下,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