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秦祀月領著兩個人走進了西南軍主帥營帳。其中一人身著黑色勁裝,身形挺拔,正是錦予。另一人穿著深藍色的粗布短衣, 雙手被粗繩綁著, 反絞在背后, 顯然是被俘虜而來, 一雙吊梢眼顯得尖刻, 左側唇邊的一顆肉痣十分惹眼。
一進主帥營帳,穿著深藍色衣服的男子眼神一亮,像是見到救星一般撲倒在蕭亦循腳邊, 痛哭流涕道,“煜王殿下, 您可要為小人做主啊!小人在路上走著走著就被這些賊人給擄了, 他們將小人關押在一個暗不見天日的地方, 私設刑罰,對小人嚴刑拷打。殿下一定要為小人做主啊!”
蕭亦循本坐在案旁安靜平和地看書, 被這一出鬧得不知所以,抬頭見秦祀月一臉興味地看著那人,便向她拋過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秦祀月淺笑盈盈,朝錦予挑眉示意了一下,錦予立即拎著那人的衣領將他從蕭亦循的腳邊拖開。
“這人原本是工部尚書丁蘆楊府上的小廝。先前坊間有傳聞, 這小廝與丁尚書的六夫人私奔出府, 后來六夫人的尸體在運河邊被人發現, 腹部有兩道致命刀傷。此人一直四處躲藏, 似乎在躲避什么人的追殺, 我覺得應該不僅僅是私奔這么簡單,便將他拘起來問了問。”秦祀月解釋道。
“你們那是拘起來問問那么簡單嗎!”丁府小廝哭訴道, “把我吊在數丈深的巨坑之上,坑里全是劇毒的蛇,天天對著我吐信子,一旦掉下去就尸骨無存啊!”
秦祀月摸摸鼻子,“那繩子挺結實的,你看你不是還活得好好的么?”
丁府小廝不依不饒,“什么叫好好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么?你咋不自己試試呢?”
秦祀月摸著下巴,點頭道,“我確實是試過的。”萬蟲窟什么的,她七歲的時候就試過了。
丁府小廝駭然望著她,退開去好幾步,看著她的眼神仿佛在說她簡直不是人。
秦祀月悠悠嘆了一口氣,“別怕,把正事說完你就自由了。”
丁府小廝苦著一張臉交代道,“小人原本在丁尚書府中當差,與六夫人也著實清清白白。可是,有一日去給老爺送羹湯的時候聽到老爺在書房中與一人密談。大意是說,大齊各州縣的地形圖和邊疆的布防圖都已經到手了,并且是花了大價錢才弄到手的,只要等大王那邊的人過來,就可以交給他們。小人是真不知他們在說什么,那大王是哪里的大王他們也沒有說。但是,我也警覺到此事應該不簡單,恐怕是要掉腦袋的,轉頭便想跑開,一轉身就瞧見了六夫人捂著嘴立在柱子邊,顯然也是無意聽到了。”小廝重重嘆氣,“當夜我便收拾細軟離開了丁府,想遠離這些是非,誰曾想竟被許多人窮追不舍。真是飛來橫禍,飛來橫禍啊!”
丁府小廝交代完畢,秦祀月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至于今后是生是死,恐怕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錦予帶著丁府小廝離開后,秦祀月見蕭亦循垂目沉思的樣子,問道,“你對此作何想?”
蕭亦循抬眼望著她,“皇上命我前往南疆治理水患之時,丁蘆楊就在一旁,所以我南下的行蹤才會被刺殺之人如此熟知。方才那人提到丁蘆楊花了大價錢才拿到地形圖和布防圖,而我之前在審查南疆水事賬款的時候曾發現有幾十萬兩的賬目怎么都對不上。如此一來便講得通了,他大約是怕那賬款漏洞被發現,所以才想殺我滅口。”
秦祀月點頭,接著他的話說道,“小廝所言的那個大王,應該便是鄂溫的王。在淮嶺時追殺我們,殺了邱惜爺爺的那伙人便是鄂溫人,京郊獵場放狼一案,劉老頭一案,都是他們所為,而他們被捕之后都自稱是赫古人,應該是為了挑撥大齊與赫古之間的關系。只要大齊與赫古一旦開戰,再加上拿到了大齊的布防情報,鄂溫便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蕭亦循稍加思忖,提筆伏案,疾書信函一封,交給簡戌,“將此信盡快送至建寧賈太傅手中。”
簡戌接過信函,道了一聲“是”便轉身出了營帳。
一時之間,營帳中又只剩下蕭亦循與秦祀月二人。
秦祀月一會兒抬頭看帳頂,一會兒低頭看地毯,一會兒捋捋自己的衣袖,一會兒玩玩自己的手指,就是不看向蕭亦循灼灼的目光。
蕭亦循也不逼迫她,靜靜地坐在案旁,一手支肘,好整以暇地將她望著。
最后,秦祀月敗下陣來,“說吧,你有什么話就直接說吧。”
看著她無奈的樣子,蕭亦循輕笑出聲,絕色的笑顏溫和了一室的秋光,“待戰事完了,你同我回南疆煜王府。”
秦祀月一臉躊躇,沒有應聲。
蕭亦循又給了她另一個選擇,“你若是不喜歡煜王府,我們可以回蒼陵,把那小院子買下來,里面還有你親手栽下的那棵桂樹。”
這一次,秦祀月有些心動了。她想到了院子里悠悠流淌的沉靜,想到了那些喚她“秦家妹子”、教她做飯燒菜的人,甚至還想到了阿黃生下的那幾只狗崽子。
見她的表情有松動的跡象,蕭亦循接著循循善誘道,“我們還可以購置幾塊田地,種些瓜果,春日播種,夏日納涼,秋日收果,冬日雪藏。你若是有興趣,還可以養一只狗,養些雞鴨。你若是待膩了,我便與你天南地北走一走,散散心。”
過了很久,秦祀月低聲道,“好呀。”
文新十六年,九月初九,重陽佳節,南疆西南軍火燒雁回谷,數十里綠地化作一片焦土,埋伏在谷中的一萬鄂溫軍全軍覆沒,在大火之中被燒作了塵土。這是繼西南三城收復之戰后蕭亦循的又一次大手筆,被后世稱為“西伐之征”的一系列戰事由此正式拉開了序幕。也正是因為此次事件,后世對煜王蕭亦循褒貶不一,有人說他殺伐果斷、有勇有謀,有人說他心狠手辣、無視生靈,但是,無論哪一方都無法否認他在大齊歷史上的重要地位。
文新十六年,九月十五,南疆湘中軍在邊境與南疆西南軍順利會師,統稱南疆西征軍。
文新十六年,九月二十三,南疆西征軍聯合大齊靖午軍共同西進,奪下鄂溫最東邊的城鎮蘭考城。
文新十六年,九月三十,工部尚書丁蘆楊被指通敵賣國,罪證確鑿,誅連九族。
文新十六年,冬月二十七,南疆西征軍聯合大齊靖午軍奪下鄂溫寒青城。
文新十六年,臘月初三,帝傳急詔,命靖午軍即刻班師回朝。
文新十七年,三月十三,鄂溫葫顯城不戰而降,并入大齊南疆。
文新十七年,六月初二,南疆西征軍行至鄂溫蒼陵城,煜王蕭亦循獨自入城面見蒼陵城主,相談甚久,入夜方出。翌日,蒼陵城主托印而出,蒼陵城歸入大齊南疆版域。
至此,大齊南疆版圖西拓三百八十余里,淮嶺以南,湛湖以北,東起鈞城,西至蒼陵。奇怪的是,煜王蕭亦循定府湘州,然而在湘州煜王府建成之后,他卻一直未曾入住。
蒼陵城未受戰火荼毒,城內仍是一派和樂融融、生機勃勃的景象,百姓們仿佛什么事都未發生一般繼續生活著,其實,那個位子由誰來坐對于他們也確實沒有多大的不同。
再次回到蒼陵,踏入那座小院,秦祀月是有些欣喜的,尤其是見到院子里的那株小桂樹還好好活著,甚至還長高了一些。
王家阿嬸見他們回來,十分高興,送了滿滿一籃子葡萄來,“秦家妹子,還以為你們不回來了呢。”
秦祀月笑著說道,“出了趟遠門。”
王家阿嬸拉過秦祀月的雙手,在她耳邊耳語道,“妹子,你這是剛從蕭家回來吧?蕭家可是同意你倆的事了?”
秦祀月這才想起來在王家阿嬸眼中她還是個與情郎得不到家人祝福而私奔的可憐姑娘,尷尬地笑了兩聲,不知該如何回答這話。
雖然是耳語,但是以蕭亦循的耳力還是聽到了王家阿嬸所言,他淺笑著對王家阿嬸拱手作揖,溫文爾雅道,“六月十六是個好日子,宜嫁娶,屆時還請王嬸賞臉來喝杯酒。”
秦祀月瞠目結舌,什……什么?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
王家阿嬸一聽這話,臉上立即笑開了花,撫著秦祀月的雙手不住贊嘆,“我就知道蕭先生是個值得托付的人,儀表不凡,氣宇軒昂,又有學問。秦家妹子,你這總算是熬出頭了。”
秦祀月額角抽搐,尷尬地扯著嘴角,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干笑不已。
待王家阿嬸走后,秦祀月多次看向蕭亦循,目光游移,欲言又止。
蕭亦循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便放下手中書卷,抬起頭,開口道,“你想說什么便說吧。”
“你同王嬸說的那些是何意?”秦祀月摸著鼻子問道。
蕭亦循淺笑,眉目舒展,“我以為我表達得很清楚了。”
秦家姑娘低下頭,囁嚅著問道,“是那個意思嗎?”
蕭家公子唇畔含笑,明知故問,“哪個意思?”
秦家姑娘紅了臉,一鼓作氣道,“你要娶我嗎?”
蕭家公子輕笑出聲,“既然你都求娶了,那我便勉為其難答應了吧。”
“……”秦家姑娘深深的感覺自己被人下套了。
“阿月,之前我曾在這間院子里問過你,問你可愿嫁給我。如今我們又回到了這里,我以為你我的心意已經很明白了。”蕭亦循徐徐說道。
想到這一年多來的生離死別,他是以什么樣的心情經受了這一切,秦祀月不禁胸口一窒,心莫名地疼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點頭,“好,我們成親吧。”
距離六月十六僅僅剩下十天的時間了,婚禮緊鑼密鼓地開始籌備了起來,秦祀月和蕭亦循凡事親力親為,每日忙得不可開交。也幸虧有左鄰右舍加以提點和協助,否則他們這兩個完全沒有經驗的人還真不知道該如何。
六月十五,入夜之后,秦祀月坐在窗邊,秀眉緊鎖,目光沉沉,手中捏著一張被折疊過的紙張。紙張上只寫著一句話——“萬事咸畢,只待東風”,落款“東方翎”,這是錦予今天下午剛剛送至她手中的。
秦祀月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坐了整整一夜。等到外面天光泛白的時候,她就著燭火點燃了那張紙,看著那張紙在地上燒成了灰燼。
六月十六,宜嫁娶。
一大早,王家阿嬸便來到秦祀月這邊張羅開了,處處少不了她操心的地方。樸質的小院張燈結彩,就連那棵石榴樹和桂樹上都垂掛著紅綢。
秦祀月早早便換好了大紅喜服,坐在銅鏡前,由著巧手的宋家小妹給她綰發描眉,雙手不停地絞著衣角。王家阿嬸一遍又一遍地同她嚷嚷著,“哎呦,別絞了,喜服都被你給絞皺了。”秦祀月聽到她的呼喊之后總是立刻放開雙手,可是過了一會兒,又不自覺地絞了上去。唔,好吧,秦家姑娘活到這么大終于第一次體會到了緊張忐忑的滋味,實在有點招架不住。
吉時一到,秦祀月立刻便被王家阿嬸攙到院子里開始了拜堂之禮。蓋著蓋頭,秦祀月眼前一片鮮艷的紅,只能看到附近人的鞋子,也著實做不了什么,便任由王家阿嬸擺布。
“一拜天地!”
秦祀月聽到聲音之后遲遲沒有動靜,直到王家阿嬸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才反應過來,匆匆忙忙地俯身一拜。
“二拜高堂!”
由于雙方高堂均不在場,他們便又拜了一次天地。
“夫妻對拜!”
這次秦祀月反應很是迅速,話音一落她便朝蕭亦循的方向轉過身去,彎腰拜了一下,甚至還聽到蕭亦循在她旁邊輕輕笑了一聲。
“送入洞房!”
牽著秦祀月進入房間之后,蕭亦循便被眾人簇擁著拉到外面喝酒去了。
秦祀月一個人坐在屋內,百無聊賴,也不敢隨便揭下蓋頭,便頂著蓋頭在屋內到處走來走去。走了一會兒,她覺得好像更無聊了一些,便坐回床上玩起了自己的手指。玩著玩著,她就睡著了……這也著實不能怪她,畢竟她昨日一夜未眠……
于是,蕭亦循走進房間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新娘子歪歪扭扭地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景象。他啞然失笑,走至床邊,搖著她的肩膀,輕喊道,“阿月……阿月……娘子……”
秦祀月迷迷糊糊轉醒,見蕭亦循已經回來了,而她卻睡得稀里糊涂,頓時感到十分窘迫,立刻坐直了身體,將蓋頭重新蓋好,“不好意思啊,一不小心就睡著了……好了,現在你可以掀蓋頭了……”
蕭亦循哭笑不得,拿秤桿挑起了她的蓋頭。
蓋頭被挑起之后,秦祀月長舒了一口氣,“終于結束了。”聽那口氣,仿佛終于做完了一件十分累人的事情。
“你呀……”蕭亦循無奈道,從桌上端過來兩個果盤,“餓不餓?先吃點東西吧。”
正中秦祀月下懷,一天沒進食的她抱著兩個果盤吃得異常歡快。
就在秦祀月大快朵頤的時候,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殿下,是我。”門外傳來了簡戌的聲音。
蕭亦循愉悅的神色冷肅了幾分,走到門邊開了門。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秦祀月一邊啃著梨一邊想著。
“殿下,建寧傳來的圣旨,讓您即刻回京述職。”簡戌立在門邊稟告道。
秦祀月啃完一個梨,又剝起了葡萄,心道一聲“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