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端五。端者,初也。京師市塵人,以五月初一為端一,初二為端二,數以至五謂之端五。端五之日,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百姓以蘭湯沐浴,去污除穢;以菖蒲、艾草插于門眉,懸于堂中,驅邪避毒;以赤白彩造如囊,以彩線貫之,搐使如花形,內以中草藥香料裝之,芳香化濕,祛除外邪。
端五之日一早,秦祀月便提溜著幾串黃棕色的粽子出了門。
先是一把推開對面林府的大門,里面脫了上衣正在練劍的林少將軍一陣驚慌,匆匆忙忙地找衣服穿,秦祀月看都沒看他一眼,丟了一串粽子給管家老伯就離開了。
然后,她走到街尾的苗師爺家,跟苗夫人熱絡地聊了兩句,遞上兩串粽子,順便捏了捏苗家胖小子肉嘟嘟的小臉。
接著,她拐到鄰街方侍郎家,方侍郎是秦風相交多年的好友,故而秦祀月對方夫人十分恭敬,請過安后先是講了講府中近況,然后遞上兩串還冒著絲絲熱氣的粽子,“這是今早剛煮的粽子,送給方伯母嘗嘗。”
方夫人接過粽子,湊到鼻尖聞了聞,眼睛頓時一亮,“這怎么聞著還帶有桂花的香味?”
秦祀月笑得甜美,“這是還是去年采摘的桂花,蜜漬之后保存至今。”當然,這些都是秦府廚娘顧大媽的功勞。
方夫人拍著秦祀月的手,笑得慈祥和藹,“秦丫頭真是心靈手巧、蕙質蘭心。”秦祀月甜笑著,默不作聲地把贊美之詞全都收下了。
最后,秦祀月提溜著剩下的兩串粽子朝煜王府的方向走去,不一會兒,那熟悉的青瓦高墻、二層小樓便出現在眼前。
秦祀月站在高墻之下想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繞到了正門口,跟朱紅大門前的守門仆人打招呼道,“京兆尹秦風之女秦祀月前來拜謁。”
守門人聽到之后立刻進去通報了,片刻之后便跑出來請秦祀月進府。
穿過門廳,走過長長的回廊,假山蓮池,梅樹幽篁,白墻青石,花影曲徑,一一向身后退去。再度踏上二層小樓,秦祀月看見蕭亦循正坐在案前批閱公文,心中忽然想到,是了,雖然身在京城,看似是個閑散王爺,他畢竟還是個有封地的親王。
蕭亦循見她來了,抬頭指了指旁邊的座椅,溫和地說道,“坐吧。”
秦祀月將手中拎著的粽子交給一旁的侍從,解釋道,“今日端五,我就是來送個粽子,既然殿下在忙,那我也不便叨擾了。”說著就要告辭離開。
蕭亦循放下手中的文書,擱下墨筆,“我今日也不忙,你且稍待片刻,我有些話要同你說。”
他這樣一說,秦祀月倒有些無所適從了,束手束腳地往旁邊椅子上一坐,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拿起筆來繼續批閱公文。
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蕭亦循再次擱下墨筆,站起身來,對身邊侍從吩咐道,“將案上收拾一下,書信在今日午時之前發出去。”侍從應聲:“是。”
他走到秦祀月跟前,說了一聲“走吧”。
秦祀月從椅子上起身,跟在他身后下了樓。
走著走著,便出了王府;再走著走著,便走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秦祀月忍不住問道,“王爺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話還未問完,蕭亦循卻突然停下腳步說:“到了。”
秦祀月抬頭一看,一座三層樓閣出現在眼前,古樸大氣的牌匾上寫著“望江樓”三個鎏金大字。秦祀月自然是知道望江樓的,京城數一數二的大菜館,里面不少廚子都是從宮里面退下來的御廚。當然,其價格也是京城數一數二的。
蕭亦循一邊往里走,一邊解釋道,“上次與姑娘吃飯時未帶銀兩,讓姑娘破費了,心中頗為慚愧。”
秦祀月咂舌,那她經常在林梓那兒蹭吃蹭喝豈不是早就應該慚愧而死了?
望江樓果然名副其實,坐在三樓窗邊,望見滔滔江水在腳下滾滾東去,幾葉扁舟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起起伏伏。
兩人正安靜地吃著飯,包廂的門卻突然被人推開了,來人錦衣玉冠,一看便是達官顯貴之流,一雙丹鳳眼波光流轉。他嘴角含笑,滿臉的意味深長,“我說今日去你府上怎么沒找著你,原來竟是帶著小姑娘來望江樓吃飯了。有生之年竟然還能見到煜王殿下與妙齡女子單獨用餐,妙哉妙哉!”說罷便勾著蕭亦循的肩膀緊挨著他坐下,整個人柔若無骨地半掛在他身上。
蕭亦循面無表情地放下碗筷,將他的手臂從自己的肩膀上扒拉開,吩咐門外的侍從,“給秦世子添一副碗筷。”
秦世子的目光直勾勾地在秦祀月身上來回逡巡,“喂,丫頭,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婚配與否啊?”
秦祀月看了他一眼,興致缺缺地答了一句“小女子名叫秦祀月”,繼續低頭夾菜。
“原來竟是本家呀!”秦世子恍然大悟般大聲喊道,“你父親可是秦風?”
“正是。”
秦世子嘿嘿笑了起來,“真是沒想到,煜王殿下的口味竟是如此獨特。”
秦世子一句話還沒說完,蕭亦循便面無表情地對著門外的侍從說道:“送客。”
話音剛落,兩個侍從便進來架起秦世子朝外面走去,秦世子被挾持在兩人之間,動彈不得,只能邊往外走邊發牢騷,“蕭亦循,你個重色輕友的混蛋!虧我千里迢迢趕到京城后第一件事就是來找你!”回應他的是蕭亦循一記掌風關上了包廂的門。
秦祀月瞥了一眼被關上的門,往蕭亦循碗里夾了一塊大肥肉,親切地囑咐道,“殿下,您多吃點兒,您太瘦了。”
窗外倒掛著的暗衛看著自家主子有些發青的臉色,悄悄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姑娘,你這樣大概是追不到我們家王爺了;王爺,被這樣的姑娘倒追真是辛苦您了。
吃完飯,蕭亦循打算送秦祀月回秦府,秦祀月婉言謝絕了,說自己正準備前往城郊采些艾草和菖蒲回去。
蕭亦循讓人牽來了車馬,說:“我也許久未曾去城郊走走了。”
秦祀月上了馬車,與蕭亦循面對面坐著,蕭亦循從座位下抽出一本書籍看了起來。走了幾步路,她發現此馬車雖外表平平無奇,坐在里面卻頗為舒適,毫無顛簸之感,內心不禁感慨,皇親國戚終究是與一般人有些不同的。
秦祀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書籍封面,是一本講述山川風物的書,便問道,“九州四海之中,殿下最喜歡哪個地方?”
蕭亦循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我生于建寧,長于建寧,只在今年春天去過一次白陽城,未曾見過九州四海。”
秦祀月摸了摸鼻子,“我幼時隨母親去過一次關外,那里的馬奶酒好喝極了。”
蕭亦循放下書籍,望著她帶笑的面容,眸中劃過一絲訝異,“你還去過關外?”
秦祀月沉思了片刻,似是在回憶舊事,“有一年家鄉鬧饑荒,大伙兒都投奔親戚去了,母親在關外有個姐姐,便帶我去關外住了一段時日。”
“秦大人對此不聞不問嗎?”
秦祀月噗哧一聲笑了,“殿下這可冤枉家父了。彼時家父還未曾高中,在外求學,母親不忍心使其煩憂,并未告知他。”
到達城郊野地之后,煜王殿下一聲令下,侍從們便開始揮舞著刀劍收割艾草和菖蒲,不到半盞茶時間便足足割了有兩大捆。秦家姑娘震驚得久久無法回神,訥訥地從中抽取了兩把,不停地道謝,“殿下真是太客氣了。”
秦祀月抱著從城郊取得的一大捧艾草和菖蒲走在青石街道上,結伴而行的蕭亦循曾提議過替她拿著,卻被向來自力更生的秦家姑娘斷然拒絕了。
走到一家綢緞鋪前,只見一個體型富態的中年男子正對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孩童拳打腳踢,“死叫花子,來我這門口找什么晦氣!”
孩童瑟瑟發抖,面上雖然滿是懼怕,卻還是執拗地上前說道,“李員外,今日不討要到母親的工錢我是不會走的!”
聽聞這話,李員外對著孩童又欲踹上一腳,可是腳還未觸及孩童的身體,自己卻被掀翻在地。
李員外躺在地上嗷嗷直叫,卻見懷中捧著艾草和菖蒲的紅衣少女正眼神冰冷地盯著他,口中冷冷地吐出四個字:“畜生不如”。
李員外立刻從地上蹦噠了起來,揮著拳頭就沖了上去,卻在看到少女身旁站著的一位公子時停了下來,衣著華貴,氣質非凡,一看便不是可以隨意招惹的尋常人物。他悻悻地收回了手,轉身就要往屋里走,紅衣少女卻側身攔住了他的去路,“你是不是忘記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一邊的孩童,不情不愿地從兜里掏出幾個銅板扔到地上。孩童見狀立刻上前撿起銅板,緊緊攥在手里。
他繞過紅衣少女,往鋪子里走去,剛走了幾步,身后傳來少女依舊冰冷的聲音,“李員外可認識春風樓的芍藥姑娘?”
李員外頓時橫眉怒目,嗆聲道,“芍藥那丫頭的死與我有何干系?左右不過是個青樓妓子罷了。”之后便罵罵咧咧地進了鋪子,“真是晦氣,死了都不安寧!”
秦祀月蹲下身,直視著衣衫襤褸的孩童的眼睛問道,“你家住何方?”
孩童搖了搖頭,“我沒有家。”
“那你母親呢?”
“母親她兩個月前便已去世了。我已經沒有親人了。”說著,孩童的眼淚便如豆子般撲簌簌落了下來。
秦祀月捏去他頭發上纏著的一根枯草,指了指蕭亦循,“你過去問那位公子,問他們府上要不要仆役,然后告訴他你會做什么。”
孩童望了蕭亦循一眼,一時不敢靠近雍容淡雅的貴公子。
秦祀月看著他的眼睛,眼神堅定地對他說道,“去吧,如果你想填飽肚子的話。”
孩童躑躅片刻,然后用手背擦去臉上的淚痕,整理了一下身上已經破破爛爛的衣服,將額頭上凌亂的碎發撫平,然后走到蕭亦循面前,恭恭敬敬地問道,“公子,您府上可需要仆役,劈柴燒水、端茶倒水我都會,我還跟著杜先生學過識字。”
蕭亦循看著他,眼神如古譚般幽深,“你可有名字?”
孩童聲音嘹亮地回答道,“我叫陳祿臨,陳舊的陳,福祿的祿,來臨的臨。”
十余年后,每當大齊的鎮西將軍陳祿臨回憶起這一幕時,對那個紅衣如火的女子感激得無以復加,盡管那個時候秦家女祀月已經長埋地下,化作文人口中傳頌的一抹香魂了。
三天之后,官府的公示文書正式貼出來了——春風樓的妓子芍藥死于飲酒過甚。
康王府內,侍從匆匆走進大廳稟報:“王爺,奴才趕到義莊之時芍藥姑娘的尸體已經不見了,只在城外發現了一座新墳,不知是何人替芍藥姑娘立了墳。”
蕭霂嶺摩挲著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想起了兩年多前的一個黃昏——翠色衣衫的明艷女子帶著一身泥濘從外面趕回春風樓,發髻有些凌亂,臉上還沾著些許污漬,頗是狼狽,腳步卻輕快得像是枝頭的黃鸝鳥。
她拉起他的雙手,笑著跟他說:“阿嶺,我自由了!我就知道他的心地其實良善得很!”
他不解地問:“他?他是誰?”
女子笑了笑,“他,是我們的公子。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后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女子明媚的笑容似乎還在眼前,可是如今她冰冷的身體已經埋在黃土之下。蕭霂嶺久久地摩挲著那枚扳指,眼神虛無縹緲,一動不動,良久之后口中輕輕喚道:“阿藥……”語氣悲戚得仿佛下一刻就將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