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歲那年, 秦祀月與秦風(fēng)久別之後重逢。彼時,曾經(jīng)總跟在主子身後一聲聲呼喚著“公子公子”的書童已經(jīng)出落成了朝中官員,而那個曾經(jīng)總跟在父親身後吵著要出去玩耍的垂髫女童也已經(jīng)歷練成了一位內(nèi)心略爲(wèi)陰鷙的少女。
兩人的重逢是個偶然。秦祀月窩在一戶人家的柴房裡睡了一夜, 生怕被主人家發(fā)現(xiàn), 天還沒亮便躡手躡腳地溜了出來。當(dāng)時她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模樣像極了一個乞丐, 也不知秦風(fēng)是如何藉著街道旁昏暗的火光認(rèn)出她的。
震驚與狂喜席捲過全身的脈絡(luò), 秦風(fēng)衝上前, 一把抱住髒兮兮的少女,泣不成聲。少女衣袖裡藏著的匕首差點割破他的喉嚨,如若不是他喊出了一聲“阿月”。被抱住的少女身軀僵硬, 原本充滿戒備的眼眸卻漸漸朦朧。
劉家堂屋之內(nèi),黑色棺槨旁, 劉家阿婆的雙眼腫得宛如核桃, 卻還是有淚水汩汩流出;劉嬸半趴在蒲團(tuán)之上, 一雙眼睛空洞洞地盯著那副棺木,沒有表情, 也沒有聲音,整個人彷彿陪劉老頭一同去了一般;劉家的兒子兒媳們亦是悲泣難抑,一個個低聲啜泣著;孫輩兒女們雖然對死亡這件事尚且認(rèn)知模糊,但是看到大人們都在哭泣,便也跟著不停地掉眼淚。
秦風(fēng)跨過門檻, 一身黑色的長衫在一副副輓聯(lián)、一串串祭幛之間穿過, 走到供桌前, 抽出三支香, 在桌邊的白燭上引燃, 舉香三拜。今日身著一襲白簡素衣的秦祀月跟在他身後,也上了三炷香。
敬完香之後, 秦風(fēng)一步步走到劉老頭的棺木旁,細(xì)紋密佈的手顫抖著在棺蓋上輕輕撫過,如同撫過一位知交好友的肩膀。自打重逢之後,秦祀月從未見過秦風(fēng)這般模樣,眼眶被淚水浸潤,卻沒有淚水落下,眼球上佈滿血絲,額上的皺紋又深了幾許,鬢邊的華髮又添了幾絲。
生生死死,對於活著的人來說,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破舊的清虛觀中,牆垣斑駁,蛛網(wǎng)遍佈。
有人痛苦地□□著,捂著腰部的傷口,迷迷糊糊囈語之時仍不忘咒罵:“那該死的老頭,想不到他還留了一手。”
“大哥,這樣下去怕是不行啊,古西的身體越來越燙了。”一位體型彪壯的少年憂心忡忡地說道。
被稱作大哥的青年男子擰緊了眉頭,仔仔細(xì)細(xì)地思前想後了半晌之後纔開口道,“我去城裡抓藥,你們留在此地萬萬不可出去。”
其餘人紛紛點頭,那位體型彪壯的少年保證道,“大哥,你放心吧,我們絕對不會踏出這裡半步的。”
青年男子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戴上一頂斗笠離開了。
“兵者,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jīng)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陳祿臨坐在書案前搖頭晃腦地讀著兵書,斜著眼睛朝窗戶邊偷瞄了一眼,果然,殿下又在望著窗外發(fā)呆了。
窗邊的桌案上放著三件物品,一枚色澤瑩潤的白玉,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錦帕,一塊鮮豔剔透的紅色血玉。
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了,殿下除了批閱公文之外便是像這樣坐在窗前,靜靜地望著窗外。即便是閨閣裡的那些千金小姐怕是都沒有他們家殿下這般嫺靜,陳祿臨在心裡一聲嘆息,而後繼續(xù)搖頭晃腦地讀起書來,“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
“大人,上個月建寧城裡來了一個胡人馬戲團(tuán),攜帶了不少牲口進(jìn)城,表演看著很是稀罕,所以生意十分好。但是,就在前幾天,這個馬戲團(tuán)突然間倉促出城了,就連原本預(yù)定好的第二天的表演也取消了。”京兆府內(nèi),衙役向秦風(fēng)呈報完自己調(diào)查到的情報,擡頭一看,面前的人還未到不惑之年,鬢邊的霜雪痕跡卻像是即將邁入花甲。
“劉頭兒之前也便是循著這夥人的蹤跡而去的。”另外一個衙役補充說明道。
“下午我去找王大人商量一下,增派些人手,全面搜索方圓十五里範(fàn)圍。另外,封鎖城門,進(jìn)出城的所有人員必須接受盤查。”秦風(fēng)語氣鏗鏘。
秦祀月一般甚少在家中用午膳,今日卻早早地坐在了飯桌前等著開飯。
廚娘顧大媽端著菜往返於廚房和飯廳之間,因爲(wèi)秦祀月在,她今日特地多做了幾個拿手好菜。
一盤香氣撲鼻、引人垂涎的糖醋鯉魚端上桌,秦祀月嚥了咽口水,毫不吝嗇地誇讚道,“顧媽做的菜總是能讓人多吃幾碗飯。”
顧大媽噗嗤一聲笑了,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面上歡喜,“那行,一會兒我給小姐多盛兩碗飯!”
又過了好一會兒,秦風(fēng)才風(fēng)塵僕僕地從外面趕到家,見秦祀月在等他用膳,不禁內(nèi)疚道,“阿月,你不必等我的。”
秦祀月若無其事地笑笑,“我也剛到家。”
兩人安靜地吃著飯。
“劉伯的案子可有什麼進(jìn)展?”秦祀月率先開口問道。
秦風(fēng)的筷子在空中略一停滯,而後才繼續(xù)伸向那盤青菜,“有人說他是循著前幾天出城的胡人馬戲團(tuán)的蹤跡去的,應(yīng)該與獵場一事有些關(guān)聯(lián)。”
“已經(jīng)安排人手出城搜捕了?”秦祀月問著,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湯,嚐了嚐,味道真不錯。
“嗯。”秦風(fēng)點了點頭。
“如果需要幫忙的話儘管開口。”秦祀月拿著勺子又舀了一勺湯,輕描淡寫地說道。
“阿月。”秦風(fēng)環(huán)顧了一下放下筷子,凝視著面前的女子,認(rèn)真地說道,“你儘管去做你要做的事,風(fēng)叔不想成爲(wèi)你的干擾,只想看著你平安無恙,在你需要的時候盡些綿薄之力。”
“可是,風(fēng)叔。”秦祀月也放下筷子,同樣認(rèn)真地看著他,“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啊。”
妙春堂中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不負(fù)建寧第一大藥鋪的名聲。
“阿婆,這是您的藥,拿好,每日早晚各煎一副,空腹服下。”邱惜按照藥方抓配完藥材之後打包紮繩,遞給前來買藥的老嫗,語調(diào)柔軟地叮囑著注意事項。
老嫗前腳剛走,後面便來了一位頭戴斗笠的青年男子。
男子的笠沿壓得很低,看不見眉眼,露出的那半截鼻樑十分挺直,脣形豐滿,說話彬彬有禮,“請幫我抓一副治療刀傷的藥。”
邱惜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番,微笑著說道,“先到坐堂大夫那邊拿個方子吧。”
男子點點頭,往大堂東側(cè)坐堂大夫的方向走去。男子身上的衣服是建寧城中普通男子常穿的款式,暗灰的顏色將整個人的存在感降低到了極致,身上並沒有多餘的配飾,只在腰間佩戴了一把非刀非劍的武器,看樣子是個常年走江湖的。那武器的模樣頗爲(wèi)特殊,形狀似鐗,卻又與鐗略有不同,柱身爲(wèi)十字狀,在末端有著長且鋒利的倒鉤。
男子從大夫那兒拿到藥方之後,走回櫃檯旁交給邱惜。
邱惜接過藥方,閱過之後,熟練地將藥材配好,遞交給男子,“上面三包內(nèi)服,下面兩包外敷,平日裡小心些,傷口萬萬不可觸水。”
男子點頭,道了一聲“多謝”,便疾步往大門外走去。
男子轉(zhuǎn)身的一剎那,邱惜解下了腰間的圍裙,同旁邊的藥鋪夥計說道,“替我向掌櫃的說一聲,今日有事,我先下工了。”她撂下這一句話,便衝出了櫃檯,往外奔去。
秦祀月坐在南城門旁邊的早點攤上吃著剛出鍋的餛飩,熱騰騰的霧氣減輕了一些秋日的寒涼。
“吳大哥!”淡淡薄霧之中,見京兆府的衙役吳陽從街上走過,秦祀月?lián)]起了手,呼喊道。
吳陽轉(zhuǎn)頭一看,臉上揚起了笑容,往這邊走了過來,向攤主要了一碗薺菜餛飩,與秦祀月同桌坐下,“小姐這麼早出門便吃早點呀?”
秦祀月嘴裡塞得滿滿的,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嗯啊,昨天聽顧大媽說南城門的餛飩特別好吃,今日特意起了個早來嚐嚐。”
吳陽接過攤主端上來的薺菜餛飩,從筷筒中抽出兩支筷子,拔高了語調(diào),“嗨,這不肯定的麼,顧大媽親手調(diào)的餡兒,她能說不好吃嘛!”
“啊?”秦祀月一口餛飩含在嘴裡,目瞪口呆。
吳陽拿筷子指了指攤主,“那就是顧大媽她親哥。”
秦祀月無語凝噎,嚥下嘴裡的餛飩,信口問道,“最近那案子可有什麼進(jìn)展?”
吳陽立刻明白了她所指爲(wèi)何,臉上的笑容減淡了許多,“據(jù)城門口賣糖人的攤販所言,那夥人從南城門而出,出城之後便向南而去。劉頭兒他……在城外十里的河邊,周圍有踩踏的腳印和車轍碾壓的痕跡,應(yīng)當(dāng)不是順流衝下,而是被人棄屍在那裡。從腳印和轍痕來看,那些人過去的時候由北向南,後又返回,所以他們應(yīng)該還在十里範(fàn)圍之內(nèi)。可惜的是官道上人來人往,尚未能尋到他們的藏身之處。”吳陽頓了頓,接著問道,“大人這幾日可還好,我真擔(dān)心大人他操勞過度。”
秦祀月抿了抿脣,垂眸盯著面前的碗,開口的時候嗓子有些喑啞,“早出晚歸,整個人清減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