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泄流之後, 暴雨又連下了三天三夜,湘江水位再未上漲。湘州的大街小巷,皆可聽聞百姓大呼“殿下英明”。
三天之後, 煜王府衆人啓程離開湘州, 返回建寧。因來時路上不大太平, 在陳奇的強烈要求下, 由風火營派出一隊精銳護送蕭亦循安全抵達京城。
回京之路漫漫, 加之鮮少有人來擾,煜王府親衛們的日子過得十分乏味。
這一日,晌午之時, 車馬稍作歇息,生活寡淡的親衛們便聊開了。
親衛甲言道, “秦姑娘跟咱們走了一路, 回去咱主子是不是得對人家姑娘負責呀?”
親衛乙接道, “依我看呀,咱主子的心思也是明擺著的。”
“就是就是, 要是主子沒點兒小心思能讓人家姑娘一直跟著麼?”親衛丙理所當然道。
“可是……主子的婚事不是早就由太后娘娘做主了麼?”親衛丁遲疑道。
“說的也是,與司徒家的親事應該過不了多久便要定下來了吧。”親衛甲凝眉道。
“我看不見得,太后娘娘那麼疼主子,要是主子不願意,到時候還不是撒個嬌就擺平了。”親衛丙堅定道。
衆親衛十分嫌棄地看著他。
親衛丙撓著腦袋補充道, “措詞也許有些不當, 但大概就是那個意思。”
“要不咱們來下個賭注, 將來的女主人究竟會是誰。”
“一兩銀子壓秦姑娘。”
“三兩銀子壓瑤郡主。”
“二兩銀子壓瑤郡主。”
簡戌走了過來, 衆親衛噤聲。
簡戌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 從袖中掏出兩錠白銀,放在了代表秦祀月的那隻碗裡。
煜王府一行人穿過建寧的南城門, 一隊車馬與他們擦肩而過,馬車上放著幾口大木箱和幾個用布遮住的大籠子,車隊中皆是胡人的穿著扮相。
城門內,道路兩邊是夾道相迎的百姓,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熱鬧喧譁。
簡戌策馬俯身到車窗邊,輕聲言道,“殿下,京城百姓得知我們今日入城,在此迎接。”
隔著布簾,蕭亦循聞言之後眉頭輕蹙。百姓從何得知他們今日入城?又爲何會聚集在城門迎接?
熟悉的流朱宮門,熟悉的九龍拱橋,熟悉的漢白石階,蕭亦循一步一步,徐徐走過。
玄霄殿中,金鑾之上,仁心仁德的九五之尊面上揚著欣喜之色,見到步入殿門的瘦削身影之後,立刻起身走下丹陛,讚賞之情溢於言表,“循弟,此次救災你是功不可沒。”
蕭亦循垂首行跪拜之禮,“此乃微臣分內之事,何以論功。再者,微臣對水利見微識短,若要論功,那也是工部的功勞。”
皇帝笑了笑,“循弟你也莫要謙讓,朕心中有數。”頓了頓,他又關切地問道,“此行可還順利?身體可還康健?”
蕭亦循依舊垂頭斂目,溫聲答道,“一切安好,勞煩皇兄掛念了。”
“那便好,否則我可真不知該如何向母后交代呀。”皇帝繼續叮囑道,“一會兒你去詠華宮走走,你離開這些時日,母后甚是掛心。”。
“是。”
空氣中有一瞬間微妙的靜謐,皇帝目光淡淡地從他面上掠過,語帶戲謔道,“聽聞今日建寧的百姓都到城門口去迎接你了?看來循弟頗得民心啊!”
蕭亦循拱手屈身,不甚在意地說道,“微臣這破敗的身子,能活幾日還得看上天的意思,人多了只覺得鬧騰罷了。”
皇帝聞言哈哈大笑,親善的面龐上看不出其他。
康王府的後花園中,偌大的戲臺子上,一出紅伶記唱得正歡。
蕭霂嶺坐在臺下,一手端著茶盞,一手在桌案上敲著拍子,雙目瞇成兩條線,神情甚是陶醉。
管家穿過重重閣廊,匆匆來報,“殿下,消息昨日放出去了,今日百姓們都到城門口去迎接煜王殿下救災回京了。”
翕著的眸子緩緩睜開,笑意從眼底蔓延開,逸上了嘴角,蕭霂嶺將茶杯湊到脣畔,抿了一口,望著戲臺子上的一雙伶人,語氣輕快道,“今日這齣戲唱得不錯,賞!”
風平浪靜地過了幾日,到了立秋時節,京城的天氣爽利了許多。
妙春堂的孫掌櫃方纔從湘西採買回來。車馬剛剛在門前停住,新招的那個小夥計便伶俐地走到了車邊,幫著卸貨。妙春堂是建寧城中最大的藥鋪,小夥計十分珍惜這份生計,做事也很是勤快。
小夥計一邊扛著麻袋,一邊覥著臉朝孫掌櫃邀功,“掌櫃的,你不在的時候我可勤快了。”
孫掌櫃嘴脣上的八字鬍抖了抖,取下腰間的煙桿子,瞇縫著眼,往煙鍋裡塞著菸絲,“你呀,別抓錯藥我就謝天謝地了。”
小夥計朝大堂門邊努努嘴,“掌櫃,那位姑娘在那兒等你等了大半天了。”
孫掌櫃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正好撞上投過來的那道清澈的目光。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坐在門邊的臺階上,目光中帶著猶豫地望著這邊,翠色的衣衫顯得有些單薄,髮髻梳理得簡單清爽,俏麗的面龐蘊含著幾縷年幼的青澀稚嫩。
小姑娘看到小夥計遞過去的眼色,立刻從臺階上站了起來,拍拍衣襬,小跑到孫掌櫃身旁,福了個身,聲音乖巧軟糯,“孫掌櫃好,小女子名喚邱惜,湘州人士,聽聞貴店少個抓藥的夥計,想來試試。”
孫掌櫃瞇著眼睛,舉起煙桿子抽了一口,嫋嫋騰騰的白色煙霧彌散開,語氣不善,“女娃子,抓藥可不像洗衣做飯那般簡單,若是出了差池,可是關乎性命的。”
邱惜不懼不惱,走到小夥計身旁,將鼻子湊到他扛著的麻袋旁邊嗅了嗅,“紫蘇,發汗散寒,解表邪,行氣寬中,解鬱止嘔。”復又走到馬車旁,從幾個麻袋前一一嗅過,“白芷,祛風燥溼,消腫止痛。貫衆,清熱解毒,涼血止血。白朮,除溼益燥,和中益氣……”
孫掌櫃瞠著雙眼,笑容滿面,讚歎道,“好個伶俐丫頭!”
邱惜低頭淺笑,謙遜道,“家中世代採藥爲生,粗通罷了。”
孫掌櫃滿意地點著頭,“邱丫頭,明日便來妙春堂上工吧,可需要吳嬸替你安排個住處?”
邱惜略一思忖,不知想到了什麼,臉頰上飄起淡淡霞色,“不必了,我住在朋友家中,一切均安好。”
孫掌櫃抽著煙,腦袋一點一點的,“甚好甚好。”
邱惜猶豫片刻,指著馬車車座上的一個麻袋言道,“邱惜才疏,這一袋是什麼,真是識別不出。”
孫掌櫃放聲大笑起來,“這是我給內子買的布匹。”
清晨,天光微白,一道懿旨一早便從詠華宮降到了司徒府。
茲聞郡王司徒仲之女司徒倩品貌出衆,溫良賢淑,秀外慧中。今煜親王年已二十又一,當擇賢女與配。值司徒倩待字閨中,二人堪稱天造地設,爲成人之美,特許配於煜親王爲王妃。一切禮儀交與禮部,擇良日完婚。
喜訊從司徒府迅速傳開,不久便傳遍了建寧的街頭巷尾。
簡戌捧著一疊公文走入書房,順便帶來了賜婚的消息。
蕭亦循執筆的手停滯在空中,蘸滿的墨汁從筆尖滴落,在微黃的宣紙上暈開一團墨色。
長長的沉默之後,蕭亦循問道,“讓你查的那塊帕子查得如何了?”
簡戌從袖中掏出摺疊整齊的白色錦帕,呈置於桌案上,“殿下猜的沒錯,這塊帕子正是由十五年前西納進貢的天山雲錦製成,當年先帝把那一整匹雲錦都賞賜給徐太妃了。”
“我知道了。”蕭亦循淡然頷首。
從落霞長天到萬家燈火,陳祿臨手中提著一個大食盒,噔噔噔地上了二層小樓。
蕭亦循坐在窗前,望著滿園的樹影婆娑,神情略顯寂寥。
陳祿臨將飯菜從食盒中取出,在方桌上一一擺放整齊,然後恭敬地說道,“殿下,該用晚膳了。”
半個時辰後,陳祿臨回來收拾碗筷的時候,見桌上的飯菜並未少多少,搖頭嘆氣,一張小臉皺出了包子褶。
整整一夜,二層小樓的火光未曾熄滅,紅燭垂淚。
翌日,第一聲雞鳴響起,在窗邊坐了整整一夜的蕭亦循便乘車出了煜王府,趕往了詠華宮。
陳祿臨唉聲嘆氣地來到秦府的時候,秦祀月正在午睡。
見平時總喜笑顏開的小鬼愁雲滿面,秦祀月頗有些不習慣,便問道,“可是發生什麼了?”
陳祿臨發出一聲長嘆,“殿下已經進宮三天了,到現在都沒回來,也不知情形如何了。”
秦祀月心頭一緊,追問道,“殿下進宮做什麼去了?可是皇上召見?”
“那倒不是,聽聞殿下是去詠華宮找太后娘娘去了。”
秦祀月吊著的心放了下來,好奇地問:“去詠華宮三天了還沒回來?”
陳祿臨的小腦袋重重地點了點,“聽聞是因爲賜婚一事去的。”
秦祀月想起了近幾日街頭巷尾的傳聞,默不作聲。
“也不知殿下是去做什麼,商量婚禮事宜也不用去三天吧!啊!殿下該不會是想悔婚吧!”陳祿臨小朋友驚得幾乎跳了起來。
秦祀月安撫他道,“殿下爲人沉穩、深思熟慮,做事自有分寸,想來不會給自己徒增麻煩的。”
此刻,爲人沉穩、深思熟慮的蕭亦循正跪在詠華宮前的臺階上,臉色蒼白,連嘴脣都是水白色,虛弱得像是能被一陣風吹倒。
吱嘎一聲,詠華宮的大門打開了,張公公腳步匆匆地走了出來,臉色滿是於心不忍,心裡對這個看似溫和、實則倔強的孩子十分無奈,“殿下,懿旨已出,禮部和司徒府都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了,您這不是爲難娘娘麼?”
蕭亦循咬了咬牙關,聲音嘶啞卻堅決道,“勞煩公公轉告母后,她若是不收回懿旨,亦循便長跪於此。”
張公公眉頭深擰,“殿下,您也該知道,此事攸關顧家與司徒家的交情,非兒女情長可比呀!”
蕭亦循垂著頭,閉上了雙眼,身形微微搖晃,不再言語。
張公公搖著頭,無可奈何,又腳步匆匆地進了詠華宮。
兩盞茶後,張公公再次跑了出來,擦著額頭上的汗珠,面帶喜色,語氣急促地對著蕭亦循說道,“殿下,您快起來吧,娘娘她答應了。”
簡戌一瞬間如釋重負,立刻彎腰扶起跪了三天兩夜、粒米未進的自家主子。
詠華宮中,尊貴優雅的婦人對著空蕩蕩的園子嘆道,“這孩子,是真像你啊。”
兩日後,太后召見司徒夫人,偶然提及一事,“哀家近幾日頻頻夢見先帝,先帝與哀家說,亦循這孩子一直體弱多病,應當好生頤養幾年再大婚。”
司徒夫人是個聰慧之人,立即便明白了言下之意,回府之後便讓自家老爺上書請奏,“小女年歲尚幼,我夫婦二人心中不捨,望留小女膝下承歡,請太后娘娘成全。”
自此,司徒府與煜王府的婚事便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