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爲何對著我說這話?”那名馬賊開口問, 聲音喑啞,厚重如鐵錘之音。
秦祀月心道,其他馬賊都一臉色相蠢蠢欲動, 只有你一個人巋然不動, 身份地位不是一目瞭然麼。不過, 她並未回答這個問題, 徑自從懷中掏出一塊巴掌大的金色令牌, 伸直手臂將令牌示於衆人,令牌上一隻咆哮的狼頭栩栩如生,彷彿即將跳躍而出。
“沙狼令!”衆馬賊睜大了眼睛, 震驚無比,竊竊私語起來。
爲首的馬賊看到令牌之後, 也露出了震驚之色, 立刻命令衆人讓出了一條路來, “沒想到姑娘是他的人,多有得罪, 我在這裡賠個不是,還請姑娘莫要與我們這些粗人計較。”
其他馬賊立刻慫了,半是畏懼半是崇敬地紛紛道歉——“姑娘,對不起?!薄肮媚铮覀冨e了?!薄肮媚? 我們都是王八蛋?!?
於是, 兩匹駱駝在一衆馬賊的歡送之下相偕離去, 駱駝背上還多了兩袋馬賊給的食物……
蕭亦循騎在駱駝背上與秦祀月並駕齊驅, 目光多次落在她身上, 有探究之意,卻未出言詢問。
“殿下是想問關於沙狼令的事情嗎?”秦祀月目不斜視地開口。
蕭亦循笑得疏淡, “若是不方便,不說也無妨?!?
秦祀月噗嗤一聲笑了,“沒什麼不方便的。很久以來鄂溫的馬賊都是各自佔地盤謀生路,直到三年前,有一個人出現,蕩平了鄂溫南半部的大小寨子,用武力將所有的馬賊都收歸旗下。沙狼令是他的令牌,只有他的親信纔會持有,見沙狼令如見其身,所以那些馬賊纔會那麼懼怕沙狼令。至於我手中的那塊沙狼令……”秦祀月狡黠地衝他眨眨眼睛,“是我偷來的?!?
正如秦祀月所估計的,日落之前他們見到了蒼陵城雄偉古老的城牆,牆體上留下了許多斑駁的光陰印記,卻無損它的固若金湯。也正是有了這厚厚的城牆的庇護,蒼陵城如同一隻兇猛的巨獸,雄踞此處,威震八方。
秦祀月和蕭亦循牽著駱駝進程,城中熙攘令他們歎爲觀止。如果說建寧城是一位大家閨秀,端莊典雅,榮華似錦;那麼,蒼陵城則是一位豆蔻少女,青春洋溢,活潑機敏,生氣勃勃,與之相處令人輕鬆自在。由於城中管制寬鬆,四處可見往來的商旅,卻又不至於雜亂無章,城中居民雖性情灑脫卻克己敦行,自有一套遵行的禮法。只消一眼,秦祀月便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也無怪乎那個人會選擇此城頤養天年。
天色已經不早,兩人便隨便找了一家客棧休息,一切都待明日再細細打算。
沐浴之後,秦祀月合衣躺在榻上,後腦勺枕著自己的右手臂,看著桌上的油燈火苗晃動搖曳,連帶著整間屋子也跟著明明滅滅。這間客棧的條件並不算好,屋舍簡陋,器物陳舊,她清楚地聽到隔壁傳來嘎吱的開門聲,以及有人走近蕭亦循房內的腳步聲。她對此沒有分毫驚訝,兩人一路行來,今天一封密信送到他手中,明天一隻鴿子落在她身旁,早已不是什麼奇事。兩人都對此默不作聲,似乎達成了一種共識一般,不去觸碰對方的領域。
“殿下怎麼不問我來蒼陵城所爲何事?”秦祀月在翌日吃早飯的時候拋出了這個問題。
蕭亦循放下碗筷,認真地望進她眼睛裡,喉間哽了良久,終於說出了那個稱呼,“阿月。”他在心中對自己哂笑,曾幾何時,對一位女子說兩個字竟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氣了?
“阿月?!彼州p輕喚了一聲,這一次流利多了,“我知道有很多事情你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告訴我,只要你不說,我便不會深究。我會一直等,等到你願意告訴我的那一天。只是,阿月,答應我,不要讓自己陷入危險,也不要再無聲無息地消失,可以嗎?”這番話他說得謹慎,略帶徵求試探之意。
她一直覺得他生得好看,此時眼神中更是有點點細碎的光芒,彷彿能攝人心魄引人神魂,等到秦祀月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傻愣愣地點了好幾個頭。她摸摸鼻子,將嘴脣抿成一條線,低下腦袋專心致志地啃饅頭,試圖掩飾自己的尷尬,耳尖卻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紅暈,心中默唸三聲,色即是空,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蕭亦循見她摸鼻子,不禁彎了嘴角。這是她心虛時習慣性的小動作,或許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也正是因爲這個小動作,他在明田時才無比篤定紈絝奢逸的嶽四公子便是她。
“我這次來蒼陵是爲了尋找一個人,這個人殿下你也認識的?!鼻仂朐伦煅e嚼著饅頭,略口齒不清地說。
一個名字浮上心頭,蕭亦循幾乎有些不敢置信了,簡戌昨夜剛剛帶來的消息,她竟然早就已經知道了?枕風樓的情報網果然不容小覷。
“賈太傅?!眱蓚€人異口同聲道,然後互相看了看,又同時笑了起來。
“原來殿下早已洞悉了一切,真人不露相啊。”秦祀月挑眉道。
蕭亦循看著她若有所思的質疑目光,哭笑不得,解釋道,“我一直在尋找賈太傅的下落,也是昨日才得知他就在蒼陵城中?!?
秦祀月收回目光,撇撇嘴,信了他的說辭。
“其實,尋找賈太傅一事我也是受人之託。”蕭亦循道。
“哦?”秦祀月來了興致,“誰呀?”
“這個人你可能也認識。”蕭亦循看著她,目光閃了閃,薄脣輕啓吐出兩個字,“薛遠。”
秦祀月想起了那位身陷囹圄、難以善終的官員,縱使再怎麼心術狡詐、不擇手段,唯獨對於德高望重的恩師,他應該是持以初衷,待以發自心底的崇敬與愛戴吧。
聽聞鄂溫都城稟都這幾日發生了大動靜,餘震波及蒼陵城,已經有不少人家在籌劃搬遷之事,故而今日青松書院上課的學生也比往日少了近一成左右。世道若不太平,獨善其身便成了空談,同處一方天地,豈能置身事外?北方風起,則南方葉動。
賈疏粗衣布履,肩掛書袋,手中拿著荷葉包裹的糯米糕,這是一位自大齊鈞城來的商人送給他的,故土的常見食物在腳下的這片黃土地上顯得尤爲珍貴。推開低矮院落的木柵門,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小書童正在院子裡的竈臺旁烙餅,一本正經的樣子顯得異常認真,彷彿正在做的是一件十分嚴肅且重要的事情,竈臺上的盤子裡放著一摞烙好的餅,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二人平時吃的份量。
見到他回來,小書童繃緊的臉上才展露出燦爛的笑容,“先生,您回來啦。”
接著,一張清俊的面容從竈臺後面探了出來,穿著白色罩袍的男子放下手中的柴火,匆忙站起身來,掛在他右臂上的直順墨發隨著他的動作滑落。他望著走進院子裡的老先生,諸多往事在他心頭一一掠過,又一一歸於沉寂。他正色斂眸,擡起雙手鄭重地向老先生行俯身拜謁大禮,“老師?!?
男子的罩袍前襟上染了一小塊黑色灰跡,下襬上也粘了幾根枯草,與以往清貴的模樣大相徑庭,加之已經多年未曾相見,賈疏一時未能認出他是何人。大齊敬拜尊長的大禮,涵蘊內斂的雅貴之氣,以及像極了那位南疆郡主的眉眼,賈疏想起了一個寡言沉靜的孩子,“九殿下?”
男子擡頭,懇切言道,“老師授業之恩重如泰山。當年老師倉促離京,亦循未能送別,遺憾至今。今日特登門拜謁,若有叨擾還請老師見諒?!?
蕭亦循話音剛落,賈疏尚未作答,又見一紅衣女子推門而來,寬袍颯颯,手中拎著兩壺酒和一個食盒,邊走邊說道,“殿下,要在這裡找一壺竹葉青真是不容易,我幾乎跑遍了大半個蒼陵城?!?
紅衣女子轉眸見到院子裡的景象後一愣,自覺失態,放下手中物品,正了正神色,微紅著臉禮謁道,“這位便是賈先生吧,小女秦祀月,失禮之處還望先生莫怪。”
賈疏看了看蕭亦循,他正望著垂首而立的紅衣女子,對於那女子的失禮情狀,他目光中非但沒有責怪的意思,似乎還蘊含著溫柔的笑意。賈疏有了幾分瞭然,歲月曆練的風雨滄桑盡數沉澱於慈善的眉目之下,他摸著雪白的鬍鬚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故人。九殿下,秦姑娘,裡面請?!?
從酒樓買來的菜餚,書童剛剛烙好的餅,跑遍了大半個蒼陵城才尋到的竹葉青,一張搖搖晃晃的木桌,四把年代久遠的竹椅,這便湊成了四個人的簡單宴席。
“都說君子遠庖廚,九殿下今日卻在我院中燒火,豈不是讓老朽好生愧疚?!辟Z疏抿了一口竹葉青,醇香入喉,與故土的味道還是略有區別。
蕭亦循淡淡一笑,辯駁道,“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此乃孟子勸誡齊宣王施行仁政所言,君子遠庖廚只因不忍見殺生,而非貶低庖廚之事。老師可是在考查學生的功課?”
賈疏聞言放聲大笑,雖然年事已高,笑聲卻洪亮如壯年,再度看向自己得意門生時目光中多了幾分欣慰,“九殿下聰慧過人,老朽豈敢。讀書之人,不言捕風捉影之事,不語斷章取義之論,九殿下做得很好?!?
“這些都是老師的教誨。”蕭亦循垂眸謙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