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男子拿著手銬腳鐐過來給秦祀月戴上的時候, 秦祀月面不改色,沒有半分驚訝,只是有些好奇他們是從哪兒拿來的手銬腳鐐。她坐在地上, 仰望著男子, 眼神寧靜得像是在仰望一個路人, 衣袖掩蓋之下的左手從地上拾起一塊尖銳的石塊。
“起來。”青年男子語氣平和。
秦祀月配合地站起身, 撫平衣褶, 淡淡地問了一句:“要跑路了嗎?我怕我戴著腳鐐跑不快,會耽誤你們的行程。”
青年男子置若罔聞,蹲下身將腳鐐鎖在了她的雙腳之上。
走至山洞洞口處, 七八個人已經集結完畢,那位受重傷臥病在牀的年輕人並不在其中。
“大哥, 古西他……”扎立皺著眉頭, 愁緒都寫在了臉上, 右肩上揹著一個小包袱,雙手還抱著一個煎藥的瓦罐。
“你們先走吧。”青年男子說道, 十分和緩的口吻,卻有種讓人不自覺想要服從的感覺。
扎立沒有再說話,青澀稚嫩的面龐上多了一分世事滄桑。他彎下腰將瓦罐輕輕地擱在地上,挺直腰桿率先走出了山洞。
秦祀月走在隊伍中間,腳鐐在地上拖行出一道重重的刮蹭的痕跡。走出十幾步, 她回頭望了一眼, 見到青年男子面色平淡卻果決地轉過身往山洞內部走去。
煜王府衆人在邱惜的指引下到達山洞時, 山洞裡已經沒有了任何活人的蹤影, 一人高的囚籠空空如也, 只在一堆乾草堆上發現了一具年輕的屍體。少年灰白的面容上眼睛睜得很大,空洞與絕望相互交織, 彷彿在臨死前看到了一件十分不可思議的事情,胸口上的十字形窟窿中流出的血液已經凝固成紅黑色。邱惜不忍卒視地背過身去,澄澈的杏眸中蘊起了盈盈水光。
“殿下,莫要過於擔心,他們既然把秦姑娘帶走了,可見秦姑娘暫時是安全的。”簡戌對蕭亦循說道。
蕭亦循微微頷首,心中明白簡戌所言非虛,眉間的褶皺卻絲毫沒有鬆開,原本溫和的俊美面龐上此刻凝滿了冷峻之氣,星眸中寒光凜凜,目光掠過地面上長長的的刮痕,“申隊隨我一同前行,酉隊與邱姑娘在此一起等京兆府的人過來,其餘四隊搜查方圓十里,不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簡戌的目光落在蕭亦循腰間的佩劍上,上一次看見殿下在人前攜帶佩劍似乎是很久之前了。
“走不動了走不動了……”秦祀月倚住一根粗壯的樹幹,將手腕上的烏色鐵鏈晃得叮噹作響,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念念叨叨,“我一堂堂朝廷命官家的千金大小姐,還給我戴這些,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
“噼啪”一聲鞭響,緊接著就是衣物被鞭子撕拉開的碎裂聲,“臭娘們兒,唧唧歪歪,是想害死老子嗎?快走!”
秦祀月看了看從自己左臂上沁出的鮮血,血跡染在暗紅色的衣服上並不顯眼。秦祀月眨眨眼睛,扯著嘴角笑了笑,眼眸彎彎地望著滿臉兇橫的男子,“這衣服是我二兩銀子買的,得要你賠。”
男子重哼一聲,臉上的橫肉抖了三抖,再次揮舉長鞭,正欲落下之時,覺察到身後一股突如其來的壓迫感,還未來得及反應,便看到一柄銀白輕薄的長劍宛如一支利箭一般貫穿了自己執鞭的手掌,巨大的力道震得他向左退了三步。他駭然回首望去,一隊精銳之師赫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爲首的白衣華服男子劍眉星目,原本溫潤的面容此刻一派冷凝,氣魄壓人。
秦祀月看著雙方人馬迅速戰作一團,飛身躍上一支樹杈,倚著樹幹坐下,閒適地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酒瓶,唔,剛剛流了點血,得補補。她觀望著戰局,目光在那道翩若游龍的白色身影上停留了許久,最後望向了遠處層層疊疊的山林。
只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林中漸漸歸於平靜,秦祀月感覺到身側的樹枝往下壓了壓,接著自己的左臂便被人握住了。她側頭,看著身旁向來溫文爾雅的人緊緊蹙著眉,從自己的衣襬上撕下一塊長布條,一層層纏繞在她的傷口處,動作並不熟練。秦祀月想跟他說這點小傷實在不算什麼,也許是看到他的神情太過認真,她張了張口卻又放棄了,只是愣愣地盯著他墨色的頭頂。
終於包紮完畢,就在他擡起頭的一瞬間,秦祀月挪開了目光,繼續盯著遠方。
蕭亦循奪過她手中的瓶子,湊到鼻尖聞了聞,“喝酒?”語氣並不友善。
秦祀月咂咂嘴,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聽到這一聲詰問竟然還不由自主地心虛了一番,摸著鼻子訥訥道,“那個……今天天氣這麼好,喝個小酒也無傷大雅吧。要不,你也來一口?”
蕭亦循朝她冷冷一瞥,面無表情地將瓶子中剩餘的酒盡數倒在了地上,然後將空瓶子還給了她。
秦家姑娘接過空瓶,很慫地沒有作聲,心想,今天的煜王殿下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樣啊。
簡戌正欲踱步過來稟報此次擒獲的人數,仰頭看到自家殿下擡手示意,便止步了,回頭安排衛隊押解著俘虜返回京城。
秦祀月看著煜王府親衛愈來愈遠,擡眉疑惑地看著蕭亦循,“殿下,不回府嗎?”
“先回京兆府吧。”蕭亦循說罷便一手搭在秦祀月的腰間,輕輕一躍從樹上落地。
落地的一瞬間秦祀月踉蹌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細看,搭在自己腰間的那隻手便收了回去。
“走吧。”蕭亦循負著雙手,率先邁開步子往京城方向走去,長長的青絲隨著步子微微搖曳。
秦祀月盯著前面那颯爽的身姿呆愣了一會兒,然後摸摸鼻子,步伐輕盈地跟了上去。
走在京郊的小道上,此處因人跡罕至而顯得分外空曠。
“殿下,邱姑娘可是住在您府上?”秦祀月問道。
“嗯,她初到京城,無安身之所,你莫要多想。”
我多想什麼了?秦祀月不明所以,卻還是接著說道,“那夥賊人怕是與邱老伯的死有些關係。”
蕭亦循的腦海中浮現出山洞裡那個死不瞑目的少年,點了點頭,問道,“秦姑娘爲何會落入他們手裡?”
秦祀月毫不遲疑地回答道,“建寧城中的事便是家父的事,祀月只是想爲家父分憂而已。”
“秦大人怎生捨得讓自己的掌上明珠以身犯險?”蕭亦循一邊輕聲說著,一邊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家父並不知情,是我自己擅作主張。”
“咔嚓”一聲樹枝斷裂的聲音驟然響起,接著是“撲通”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然後便聽到了“嗷嗷”的慘叫之聲。秦祀月和蕭亦循尋聲望去,只見一個圓滾滾的身體四仰八叉地倒在在一棵大樹下,嘴裡發出痛苦的哀嚎。
“這位仁兄,你怎麼了?”秦祀月湊近問道。
聽到有人問話,那圓滾滾的身體立刻從地上坐直了,裝作什麼事都未曾發生一般,微笑著回答道,“多謝這位仁兄關懷,小生無礙。”
“哦。”聽到對方這麼說,秦祀月立刻轉身打算離開,不料對方卻嚎啕大哭了起來,“事已至此,我也不瞞這位仁兄了,小生姓方名源字淑惠,家中族叔近日給我說了一門親事,聽說那女子形骸放浪、無才無德,是京城裡出名的潑婦,小生心裡苦啊心裡冤啊,便來到此處想要以死明志。”
秦祀月這才注意到旁邊的地上有個打了結的麻繩和一截斷掉的樹枝。看看那不足手臂粗的樹枝,再看看地上那一坨豐腴的體態,秦祀月在心中默默言道,這位公子,您可能謙虛地低估了自己的身材。
“想我那族叔官拜侍郎,是我從小到大敬仰的對象,沒想到他竟然會做出這等事來,小生心裡苦啊!”
聽到這裡,秦祀月不由生出一股不祥之感,“這位仁兄,你可知那女子的姓名?”
“只知她姓秦,卻不知她名諱爲何。”方源抽抽噎噎地答道。
秦祀月默默地轉過身,看看天上的太陽,轉而朝蕭亦循說道,“殿下,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蕭亦循嘴角噙著笑,點點頭,憋笑道,“再不回去怕是彩禮便要送到秦府了。”
秦祀月擦擦額頭上的冷汗,“殿下說笑了,說笑了。”
回到秦府,彩禮是沒有見到,不過,倒是有位半老徐娘坐在大堂裡,發間的大紅山茶花,濃妝豔抹的面龐,肥碩手指間捏著的一方大紅帕子,以及嘴脣邊的一點黑痣,無一不昭示著——這是一個媒婆。
走到門口的秦祀月拔腿就想跑,卻被眼疾手快的媒婆一把拉住。
一旁站著的顧大媽還沒來得及開口介紹,媒婆便先聲奪人,開始滔滔不絕,“這位便是秦姑娘吧。哎呦,長得真叫個水靈呀,這眉毛,這眼睛,這鼻子,這小嘴,一看就是個賢惠的姑娘,跟方家那位公子真是天生一對,天生一對呀!”
秦祀月腦子裡自動跳出了那個圓滾滾的身影,好一個天生一對……
站在秦祀月身後的蕭亦循思索了半晌,斟酌許久纔開口道,“閣下……”
媒婆轉頭看到門外的蕭亦循,眼神一亮,口吻瞬間變得更爲熱切,揮著帕子張著血盆大口便迎了上去,“這位公子真是好模樣,一看便是人中龍鳳,不要客氣,叫我王媽媽便好。公子年方幾何?可有婚配?有婚配了也不要緊,可想娶個小妾?”
秦祀月默默地替媒婆捏了一把汗,皇家的婚事竟也敢摻和一腳。
“秦家小姐已有婚約在身了,閣下還是請回吧。”蕭亦循溫文有禮地說道。
“啥?”秦祀月和媒婆同時瞠目結舌地望著他。
“方侍郎可不是這麼說的,莫非是我走錯門了?”媒婆開始懷疑人生,腰身一甩便往門外跑去,想來是趕往方府了。
“煜王殿下什麼時候也學會撒謊了?”秦祀月揶揄地看著他。
蕭亦循輕輕抿了一下脣,神色淡淡,“莫非秦姑娘是想與那方公子湊成個天生一對?”
“……”秦家姑娘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