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 秦祀月拎著木桶走到院子西南角給小樹苗澆水。
王家阿嬸正巧從門前經過,見秦祀月百無聊賴的樣子,忍不住開口道, “蕭家娘子, 你這樣照著一日三餐給它澆水它會澇死的。”
秦祀月放下舀水的瓢, 摸了摸鼻子, 低聲咕噥, “是嗎?”
王家阿嬸望堂屋內瞄了瞄,“蕭先生今兒個又不在家啊?”
秦祀月點點頭,“是啊, 近來他家中有些事,他回家去了。”距離蕭亦循離開已經有半個月了, 她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同之前的生活并無二致, 可是總覺得院子里空蕩蕩的,好像有些孤寂。孤寂?這個想法一冒出頭, 秦祀月嚇了一跳,向來獨來獨往的她覺得有些孤寂?
王家阿嬸并不知道此刻秦祀月的心理活動,奇怪道,“你怎么不同他一道回去?”
秦祀月這才想起來,在其他人眼中自己是“蕭家娘子”, 夫君回家, 她也理應跟著他一同回去才對。“我同他不是你們想的那種關系, 我是沒有辦法同他一道回家的。”她弱弱地解釋, 心知又是徒然。
這下, 王家阿嬸的神情更加奇怪了,想了很久, 她語重心長地對秦祀月說:“秦家妹子啊,不是我說你,這沒名沒分的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女人吶,還是要有個正經歸宿才是。縱然蕭先生一表人材,若是他的家里人不同意,你也該為自己做好打算呀。”
“……”面對王家阿嬸腦補出的苦情大戲,“慘遭男方家里棒打鴛鴦”的秦祀月實在不知如何應答,幸好王家小子在隔壁院子大喊了三聲“娘,娘,娘”,這才將她解救于水深火熱之中。
剛剛送走王家阿嬸,門口就又傳來了敲門聲,秦祀月拉開木門,一位身形挺拔、輪廓分明的男子站在門口,一身鄂溫普通百姓的裝束,手中拿著一個信封。
“請問閣下是秦姑娘嗎?”男子面帶笑容,彬彬有禮地詢問。
“我是不是秦姑娘你不知道嗎?”秦祀月倚著門框,雙手抱臂,噙笑直勾勾地看著他。
男子的笑容僵硬了一瞬,迅速調整過來繼續說道,“我這兒有一封給秦姑娘的書信。”
“哦,那你給她吧,不過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秦祀月淡淡道。
男子擦擦額頭上的冷汗,呵呵直笑,“姑娘莫要與在下開玩笑了。”
“我與你開什么玩笑了?”秦祀月歪了歪腦袋,“我見過你,在建寧城的一家客棧里,當時你還是個店小二,現在怎么跑到鄂溫來當信差了?建寧的客棧關門大吉了?”眼前站著的正是當初梁湘劫持她時到房間送水的店小二。
男子冷汗涔涔,笑得很是尷尬,“大概是我這長相太普通了,滿大街都是。”
秦祀月從他手中取過書信,悠悠道,“要不要留下來吃個午飯?”
“不……不用了。”男子急忙拒絕。
“真的不用嗎?我做的清蒸魚和紅燒肘子都還可以,就連你們殿下都說好吃。”
“真不用了,什么殿下,呵呵,完全聽不懂啊,我還有事,先走了。”
“這樣啊,那你問問你的伙伴們要不要吃,比如屋頂上的那位,賣雞蛋的那位,還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那位。”
送信男子冷汗如瀑布一般嘩嘩直下,“呵呵,姑娘真愛說笑。”臉上掛著笑,心里早已淚流成河,嗚嗚嗚,未來的王妃真是太可怕了,他只是奉命來送個信而已呀。
捉弄完煜王府的暗衛,秦祀月感覺郁悶的心情好了很多,哼著小曲兒展開了書信。筆力遒勁,如有筋骨,的確是蕭亦循的字跡,紙上只有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已達建寧,勿念。”
按照書信往來日程推算,他應該在七八日前便到了建寧。坐馬車是萬萬不會這么快的,根據這樣的速度來看,他必然是騎馬趕路,而且日夜兼程,休息時間極少,才能在這么短的時日內到達。他應該要不了多久便會回來了吧,秦祀月如是猜想著。
秦祀月在十四歲那年重回枕風樓,奪下樓主之位,除去她本身殺伐果斷之外,這其中還有諸多復雜的原因,外有東方先生指點江山,內有謝執等人幫扶,內外兼并,壓得其他人不敢多言。
然而,在秦祀月接掌樓內事務之后,公布的第一條指令竟然是“凡達成指定任務者可終身脫離枕風樓”,這讓枕風樓里所有人震驚錯愕之余又興奮激動不已,這是他們連做夢都不敢奢求的事情,沒有什么比自由來得更為誘人。
芍藥便是脫離枕風樓的第一個人。秦祀月給她安排的任務很簡單,接近康王蕭霂嶺,甚至不用從他那兒獲取任何情報,只需要匯報他的言行便可。芍藥將任務完成得很出色,她成功取得了蕭霂嶺的信任和喜愛,不過,她也將最不該付出的東西付出給了蕭霂嶺——一顆真心,最終害死自己的真心。不過,彼時剛剛離開枕風樓的她只顧著喜悅,并沒有預料到自己將來的命運,不知道離開枕風樓并不意味著她此生就無風無雨了。最終,為了給蕭霂嶺的抗爭之路增添一些籌碼,她惹上了不該惹的人,紅顏終是命薄。
正是因為秦祀月頒布的這條指令,現今枕風樓的人數只及聽風老人在位時的三分之一了,剩下的都是無處可去或是對秦公子感恩戴德之人。
枕風樓是不用再掛心了,赫古那邊有東方先生在,自然也是無需她費心,待完成最后一件事,她便可以功成身退了吧。秦祀月望著安寧祥和的小院子靜靜地想,到時候可以多栽幾棵果樹,最好是一年四季都有水果可摘,桃樹、枇杷樹、柿子樹……想著想著,她開心地笑了,笑得宛如舊時那個追在父親后面吵著要吃糖葫蘆的小女娃。
雖然有仆人按時打掃,府內格局如故,小樓窗明幾凈,連筆墨紙硯都是擺放在原來的位置未曾移動半分。但是當蕭亦循再次踏入建寧的煜王府時,這座他曾經居住了十余載的府邸卻未能帶給他熟悉的歸屬感,相反,他想起了千里之外那個長著一棵石榴樹的小院子,還有她親手栽種的小小桂樹苗。
一抵達京城,蕭亦循便迫不及待地讓人準備了筆墨。可是當執起筆,面對一張空白的宣紙時,文思敏捷的他卻犯難了。從前羨慕林梓與她書信往來,如今輪到自己卻只體會到兩地別離之苦。滿腹心事,提起筆來卻不知從何說起,最終也只寫下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六字之言。
說是勿念,實則最為思念。他想,她那么冰雪聰明的人,沒有說出口的話她應該都懂吧。只待此處事情一畢,他便可以趕回去,屆時湘州的府邸也應該修葺好了,她若愿意,他就帶她回南疆,去看看母親心心念念了半生的南疆風光,她若不愿,那他就把蒼陵的那個小院子買下來,陪她繼續住下去。
想到這些,他揚起了唇角,笑得如同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這個季節的建寧城已經是秋風蕭瑟,比蒼陵城和南疆都要寒涼許多,草木已經開始凋零,鳥雀也開始遷往南方。
蕭亦循在張公公的引領下穿過詠華宮偌大的園子。園子里已經找不到一片綠色的痕跡,花終逝,葉終落,整座園子枯寂而衰敗,一如它的主人——大齊身份地位最崇高的女人,在后宮崢嶸一生的女人。
詠華宮的主屋內,大齊的太后躺在華美舒適的鳳床上,滿室的錦緞玉帛未能點亮她失去血色的雙唇,強弩之末的她在見到蕭亦循跨門而入的身影時瞬時煥發出最后一抹光彩。
她掙扎著撐起自己累贅的身體,向宮人吩咐:“你們都下去吧,我有些話要與煜王殿下單獨說。”
宮人們隨即領命相繼離去。
“循兒。”她期盼地看著這個自己從小撫養到大的孩子,他的氣色看起來比之前好了許多,這樣她便放心了,看來借助顧家勢力放任他離京是正確的抉擇。
蕭亦循半跪在她榻旁,面露戚色,“母后。”
太后蒼白的臉上綻出微笑,“循兒,我知道你都知道,你那么聰慧過人,怎么可能看不出來。”
蕭亦循垂下眸子,不語,默認了她的話。
太后慈愛地看著他,朦朧的眼中淚光閃爍,目光仿佛穿透時光看到了過去。“雖然你不是我所出,我卻是真心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我知道,是我們虧欠了你,虧欠了阿蕁,虧欠了義父,甚至是虧欠了整個南疆。我還記得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帶我去南疆做客,那時候阿蕁是那么的張揚,若不是早已聽聞南疆郡主的大名,我幾乎都要以為南疆出了一位小郡王。在那兒住了大半年,我要離開的時候,阿蕁抱著我的腿不讓我走,于是我便認了南疆王爺作義父,我對阿蕁說,從此以后我們就是姐妹了,以后我一定還會回來看你的。阿蕁她信了,我也信了,只是沒想到最終兩人再見時卻是在這深宮高墻中。”一滴淚從布著細紋的眼角緩緩滑落,她說得很慢,仿佛將那些時光又重新經歷了一遍。
最后,她握著蕭亦循的手說,“循兒,不要怕,母后給你留好了后路,母后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變成第二個南疆王。”她慢慢合上雙眼,似入夢,似解脫,“等了這么久,終于可以去見阿蕁還有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