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 自己便從建寧經由西納輾轉到了幽云,本來屯兵在白帝關外的赫古大軍勢如破竹,直取鄂溫北部七城, 逼近稟都, 占了大齊西南三城的鄂溫大軍原本高歌猛進, 不料后院起火, 趕忙奔赴北方。局勢運轉之快, 讓秦祀月瞠目結舌,只覺得自己好似大夢千年,一閉眼一睜眼便是斗轉星移、時過境遷。
秦祀月負手立于幽云城中最高的得月樓上, 眺望著西邊廣袤的土地,那是鄂溫的領土。拂山過崗的秋風吹起她的衣擺, 上下翻飛, 一如她潮起潮落的心緒。
蕭亦循拾級而上, 走至她身旁,將一件紅布白裘的披風披在她身上, “風大天涼,你大病初愈,注意身體?!?
秦祀月將肩上的披風攏了攏,回首粲然一笑,“多謝殿下?!?
蕭亦循順著她之前的視線眺目遠望, 問, “你在看什么?”
秦祀月抬手指了指遠處青黃交接的土地以及稀稀落落的城郭, “我在看鄂溫的邊疆, 再往西北兩百里便是蒼陵城, 南北往來、東西交通的重鎮。殿下,若是將南疆的領土再往西擴寬兩百里, 將蒼陵城握在自己手中如何?”
蕭亦循看著她,因為長久臥榻,她膚色很蒼白,手上能看到青色的細小血管,唇上鮮有血色,眼睛卻很有神,好像可以融化所有的冰雪。他嘴角浮起淺笑,“其實我早有此意,南有大齊,北有赫古,鄂溫必然難以同時顧及南北,無論他們選擇南進還是北突,顧此失彼,必有一端受重創,于大齊而言都是一件好事。而且,據聞鄂溫現今的大王弒兄奪位,去年又為了奪權而將親生母親斬殺于長笑宮中,掌權之后便立刻舉兵南下取我西南三城,此等豺狼虎豹還是一擊斃之為妙?!?
秦祀月先是點頭贊許,而后又搖頭嘆息道,“唉,本以為殿下宅心仁厚、性情純良,想不到竟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不對,是狡猾的狐貍……”
蕭亦循聽她一番似真似假的感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秦公子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秦祀月啞口無言,垂頭摸了摸鼻子,心中十分懊悔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
“林將軍,原來您在這兒呀,可讓小的一通好找!這是您要的蓮子糕和竹葉青,請拿好?!钡迷聵堑晷《穆曇粼诮庬懫?,秦祀月這才發現粗大的紅色柱子后面還站著另一個人,一身銀色的盔甲,英姿勃發,只是那張熟識的臉上多了許多沉重的滄桑,不知他在那里聽了多久,聽到了多少。
秦祀月心里一驚,下意識地轉過身去,抬手去摸自己的臉,摸到臉上一層薄薄的面具時才松了一口氣,幸好今日出門時作了岳四公子的扮相。
“煜王殿下?!绷骤飨仁峭捯嘌蛄藗€招呼,然后面向秦祀月問道,“敢問閣下高姓大名?林某覺得閣下似曾相識,是否在何處有過一面之緣?”
秦祀月低頭垂目,壓低聲線答道,“在下姓岳,名十二。”
“可是方才煜王殿下稱呼閣下為秦公子?!绷骤鞫⒅哪?,眼中迸出銳利的鋒芒。
“十二是本王年少時的伴讀,原本姓秦,在十歲時過繼給了舅父家,本王至今仍習慣稱他為秦十二?!本驮谇仂朐陆诡^爛額地思索應對之詞時,蕭亦循已經替她作出了回答。
林梓眼中的光芒一點一點散去,最終又回歸了一片冷清,他露出一個苦笑,“抱歉,是林某唐突了?!比缓蟊闾嶂粔鼐坪鸵缓懈恻c徐徐走下了得月樓,背影蕭瑟得仿佛孤寂了一生。
“他去年臘月便從白帝關調守西南了,你之前一直處于昏迷,所以未能及早告訴你?!笔捯嘌忉尩?。
秦祀月勾了勾嘴角,笑得了無牽掛,“重逢對他而言未必是好事,相見不如相忘?!币粫r悲痛總好過萬里荊棘。
蕭亦循看著樓下街道上漸行漸遠的銀白色身影,想到之前她對自己也是百般回避,不由對林梓心生幾分同情,“你倒是看得開。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又怎知重逢對他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秦祀月眼眸彎彎地看著他,笑得不懷好意,“你這是在慫恿我去與他相見嗎?”
蕭亦循薄唇輕抿,保持緘默。
秦祀月接著問道,“對了,謝執呢?你不是說他也跟著來幽云了么?我醒來之后怎么一直沒有見到他?”
“他閑來無事,我便讓他隨軍做了軍醫。”蕭亦循先是回答了她的問題,稍后才恍然發覺她說了什么,雙目微瞠,“我說的話你能聽到?”
“你是指在我昏迷時說的那些嗎?唔,大部分都聽到了?!鼻丶夜媚锎蟠蠓椒降厝鐚嵒卮?,心中竊笑不已。
煜王殿下清俊的臉頰上悄然飄起了一朵可疑的紅云。
自從蕭亦循正式發出西進的指令之后,南疆西南軍便進入了整備待發的狀態,打算隨時縱橫沙場。
秦祀月傷口還未痊愈,身手大不如從前,只能跟在蕭亦循身邊做個半閑半廢的雜人。就連充當端茶倒水的小廝的建議都被蕭亦循駁回了,理由是她不宜操勞過度,雖然她不明白端個茶倒個水而已,哪里操勞過度了,但是她也樂得做個閑人,便整日待在西南軍營中游手好閑、混吃騙喝,偶爾去幽云城中打打牙祭。
這一日,秦祀月從得月樓打完牙祭出來,剛走出得月樓的大門,便發現了兩個熟人——她親手從京兆府大牢中放出的那位名叫扎立的鄂溫少年以及扎立尊稱為大哥的青年。雖然他們的裝扮與普通大齊子民別無二致,甚至連動作神態都入鄉隨俗,但秦祀月還是從熱鬧的人群中一眼認出了他們。
幾乎在認出他們的一瞬間,秦祀月的雙腳已經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見他們一同走進了城中的一間客棧,秦祀月止住了腳步,靜待了半盞茶的時間才跟了進去,大堂中已經沒有了他們的蹤影。秦祀月掃視一圈,從袖子里掏出兩粒碎銀,輕而易舉便從大堂伙計的口中獲得了她想要的信息。
走出客棧,來到一處偏僻的角落,秦祀月一躍上了屋頂,打量了一番客棧的布局,然后朝著一間客房直奔而去。秦祀月輕輕取下那件客房頂上的一片青瓦,一眼便看到了神情激動的扎立,似乎正在與他的大哥爭論著什么重要的事情。
秦祀月伏低身子,側耳傾聽。
“大哥,我們在北方已經受了重創,如果再在南方燃起戰火,馬上就是寒冷的冬季了,鄂溫的百姓要怎么度過這個冬季?”
“這是王的命令?!?
“可是大哥,王的命令一定就是對的嗎?”
“王的命令沒有對錯,因為王的命令就是我等的使命。”
“大哥!犧牲了那么多人還不夠嗎?”
“他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他們的犧牲能夠換來后世的財富?!?
“大哥!大王他……”
“不必多說了,我看你是在大齊的監牢中被關傻了!我們鄂溫的男兒從不會打無把握的仗,放心吧,我們已經在幽云城西側的雁回谷中布置好了一切,只要大齊的軍隊進入,我們必定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聽到這里,秦祀月蹙起了眉頭,雁回谷雖然位于幽云的西方,但仍然是隸屬大齊的領土,鄂溫人為何能肆無忌憚地在其中布置陷阱?
“大哥,雁回谷中……”扎立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是那位青年不耐煩地抬手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屋內逐漸寧靜。
秦祀月透過屋頂狹小的縫隙,看著扎立憤懣不已、怒而不敢言的表情,以及他眼中不經意流露出的一絲怨恨。她勾勾唇笑了,昔日在建寧城中種下的種子已經發芽了,未來鄂溫內部必然會出現一道裂紋。
秦祀月回到營地的時候,日頭已經西沉了,夜晚即將來臨。
迎面撞上了腳步匆匆的謝執,秦祀月嘿嘿笑著攔住了他,問:“你這么急是要去哪兒?”
謝執毫不客氣地從指尖彈出一團煙霧,面無表情道,“我的事情何時需要你來管了?”
秦祀月險險避開即將沾上自己衣衫的癢癢粉,不怒反笑,一臉八卦地調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聽說西納的云卿公主七日后便要大婚了,你這是要趕過去喝喜酒么?你收集那菡爐酒不就是為了送給她嘛,干脆當做賀禮得了!”
謝執雙手一揮,五顏六色的煙霧在秦祀月身邊齊齊炸開,繽紛多彩,煞是好看。
煙霧消散之后,秦祀月安然無恙地站在原地,眼前已經不見了謝執的身影。秦祀月摸著鼻子,低聲自言自語,“明知道對我沒有效果,還用了這么多珍貴的□□,看來是真的動怒了……嘖嘖,果然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回到主帥帳中,蕭亦循正獨自一人站在沙盤前凝眉冥思。
秦祀月將從得月樓打包帶回的脆皮鴨放到桌案上,打開捆扎的荷葉,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立刻飄滿了整個帳內。
蕭亦循將目光從沙盤移到她的臉上,笑道,“你倒是既來之則安之,原本還擔心你在此會覺得無趣,看來是我多慮了。”
秦祀月撕下一只鴨腿,沖他招招手,“你快過來,這要趁熱吃才堪稱絕味。”
蕭亦循走到她身旁坐下,“得月樓的?”
秦祀月點點頭,“你倒是識貨?!?
“以前你昏迷的時候我買過幾次,想著你聞到這香味說不定就醒了。”
“……”秦家姑娘無言以對,這位公子,在你眼中我就這么嗜吃么?
才剛剛吃了幾口,便有一名士兵跑進帳中稟報,“殿下,林將軍今日午時外出勘查地形,到現在仍未回營。”
“他去了哪里?”蕭亦循還未開口,秦祀月便問道。
士兵看看這位相貌清秀的公子,再看看煜王殿下,不知該不該回答此人的問話。直到蕭亦循沖他點了點頭,他才答道,“林將軍是往城西方向去的。”
“雁回谷方向?”秦祀月站了起來,聲音中藏著一絲緊繃與嚴肅。
士兵稍作思考,答道,“正是?!?
秦祀月一邊大步往帳外走去,一邊說道,“殿下,林將軍有危險,雁回谷中有鄂溫軍埋伏,請速速召集人馬前往雁回谷,我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