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亦循的書信送到秦祀月手中之後過了三天, 大齊顧太后薨逝的消息就傳遍了蒼陵城。無論那個女人如何華貴雍麗,如何權盛一時,最後也只是成爲了蒼陵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秦祀月還是從王家阿嬸那兒聽到這個消息的。當時她們正剝著苞谷, 王家阿嬸只是輕飄飄地一句帶過, 皇家的事與平民百姓本就沒有多大幹系, 更何況還是他國的皇家。秦祀月也沒有接著這個話題談下去, 只是在心中暗想, 那他應該很快便會回來了吧。
果然,第二天,秦祀月就收到了蕭亦循寄來的第二封書信, 這次紙上的字比第一封多了一些。
“必定如期歸去,勿念。”唔……好吧, 其實也就只多了兩個字而已。
待下過兩場淅淅瀝瀝的初冬之雨, 外衫又添了一件, 門前的枯葉又厚了一層,樹杈上變成光禿禿一片, 一月之期便到了。
這一天,秦祀月寅時便醒了,瞪著一雙水靈靈的眸子看著牀頂。看了一會兒,大約是覺得無聊,她又打了一會兒坐, 把人體百脈在心裡默背了一遍。背完, 她下牀跑到窗戶邊, 推開窗戶發現外面還是一片漆黑, 於是她關了窗戶又回到牀上躺下, 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牀頂。就這樣,一直到窗外傳來第一聲雞鳴, 她如獲大赦一般從牀上彈跳起來,風風火火地穿好了衣服,衝進了廚房。
她迅速張羅好了早膳,香葉雞蛋餅、紅豆小米粥、醋酸蘿蔔絲,清淡開胃。端上桌之後,她拿了兩副碗筷,坐在桌前,屏氣凝神聽了一會兒外頭的動靜。粥這麼燙,冷一會兒再喝吧,她在心裡暗想。
直到那鍋紅豆小米粥再也不飄起白色的蒸汽,結了一層厚厚的薄膜,她纔拿起勺子舀了一碗,開始動筷子。
吃完早飯,刷完鍋碗瓢盆,她就挎著籃子上街了。這幾天,她又學了幾道新菜,頗得要領,連王家叔公都誇讚好吃,要知道王家叔公可是在大酒樓幹了半輩子的廚子。
今日午膳和晚膳的菜單她早在兩天前就已經在心中擬好了,所以,到市集之後她不一會兒便買好了需要的食材。此外,她還跟賣肉的商販討要了兩根大骨頭,王嬸兒家的阿黃前天下崽子了,回去燉點湯給它補補。
買完菜歸來,也不過纔剛到巳時,準備午膳尚早,秦祀月便在院子裡的爐子上生了火,開始給阿黃燉骨頭湯。
坐在矮凳上,扇著扇子,看著熊熊燃燒的爐火,她想起了被她送人的“魚湯”,它現在應該是狗生得意吧,有喜愛它的主人,不必流浪跋涉,不必雨淋日曬。
她又想起了蕭亦循送給她的那隻蠢兔子,爲了不引起懷疑,她離開建寧時並沒有將它帶走,而是交給了顧大媽照顧,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應該又胖了好幾圈吧。她想,待她安定下來,說不定可以考慮把那隻蠢兔子接過來繼續養著。
想著想著,她開始想象——肥肥的兔子烤得油光水亮,撒上調味料……然後,她情不自禁地嚥了一口口水。算了,還是讓它留在顧大媽那兒比較安全。
伺候伺候坐月子的阿黃,把玩把玩軟軟嫩嫩的小狗崽,同時豎著耳朵時刻關注著外頭的動靜,一有馬蹄聲響起,秦祀月便趴在王家牆頭望一望。終於熬到了準備午膳的時間點,她哼著新學來的鄂溫小調,輕快地忙前忙後。
午時剛到,八菜一湯就已經擺滿了黃梨木桌,色澤誘人,香氣撲鼻,引得人食指大動。
秦祀月坐在桌前,臉上自始至終都洋溢著藏也藏不住的燦爛笑容。坐了一會兒,她又拿來碗碟倒扣著蓋住了桌上的菜,萬一他回來得晚些,菜就涼了,這樣能稍微保溫一會兒。
她在桌邊從午時坐到未時,院子的木門一直靜靜地閉合著,紋絲不動。興許因爲是午膳時間,外面很寂靜,沒有馬蹄聲,沒有敲門聲,秦祀月甚至能聽到一隻鳥兒撲棱翅膀的聲音。她伸出素白的手一一揭開倒扣的碗碟,飯菜都已經涼了,她草草地扒了幾口便收了碗筷。
下午的時候,秦祀月將院門大敞,搬了矮凳坐在門前,托腮看著南來北往的行人。過客行色匆匆,始終未見歸人。
酉時,她又新做了一桌菜餚,還是八菜一湯,與午膳時毫無重樣。
從酉時到戌時,從黃昏到天黑,她在桌前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個時辰,然後起身將飯菜熱了熱。
從戌時到亥時,她將飯菜熱了又熱,原本鮮豔誘人的色澤轉變成了令人毫無食慾的黃綠混雜。
子時,萬家燈滅,萬籟俱寂,秦祀月面無表情地將桌上的飯菜一一倒入裝泔水的木桶,紅燭淚垂一地,昏黃的火光映照在她深紅的長袍上,灑落了一室的悽清。
屋頂上的兩個暗衛看得很揪心。
“怎麼辦?秦姑娘好像很生氣。”
“我怎麼知道怎麼辦,我又沒有哄過妹子。”
“殿下也真是!明明答應了人家姑娘,怎麼可以爽約呢?”
“對啊,說來也怪,殿下看起來不像是那種玩弄人家姑娘感情的人呀,可是這次怎麼連個音信都不讓人捎來?”
“因爲你們家殿下可能身不由己。”
“對,有可能。誒,不對,你剛剛說話的聲音怎麼跟個娘們兒似的?”
“我剛剛沒說話啊。”
“誒?秦姑娘,你什麼時候爬上屋頂的?”
“秦姑娘你是要看星星嗎?我們這就給你讓個地兒。”
“不用讓,一起看吧。”
“誒?”
於是,秦祀月躺在屋頂上看了一整夜的星空,兩個暗衛膽戰心驚地作陪。
蕭亦循從來不是無故爽約之人,他在信中信誓旦旦地表明瞭可以如期歸來,卻未能及時趕回來,說明他遇到了阻礙,而且是不小的阻礙。就連煜王府的暗衛都沒有收到音訊,這說明他不僅被困,還被迫與外界中斷了聯絡,無法傳達訊息。所以,他的處境應該很危險。
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一方院落終究無法成爲他們的歸處。
翌日,秦祀月正收拾行囊之際,錦予帶來一個人,此人的話讓秦祀月對自己的猜想更確信了幾分。來人便是久未露面的樑湘,依舊是那一身紫紅衣裳,胭脂香粉遮面,由於過了花季,鬢邊倒是少了鮮花點綴。
樑湘捏著鼻子,翹著蘭花指,顯然對這樸素的小院子沒什麼好感,“美人東家,住這麼破的屋子不是辱沒了您的身份麼。”
秦祀月懷疑地環顧四周。破嗎?比起一般人家的院子已經算是很好了。哦,忘了,所有不夠華美的東西在樑美人眼中都是破的。
“直接說吧。”秦祀月開門見山道。
樑湘這纔開始說起正事,“美人東家不是讓我去調查陽春雪那老東西麼,我是一刻都不敢歇著呀,馬不停蹄地就往建寧趕,路上經過殷州,那裡的妹妹……”
“說重點。”秦祀月打斷了他的敘述。
樑湘咂咂嘴,似乎對不能談起殷州的妹妹頗爲可惜,“陽春雪那老東西與顧家可是舊識了。”
“顧太后一族?”秦祀月蹙眉。
樑湘點點頭,賣關子道,“美人東家,你猜猜我在建寧看到了什麼?”
秦祀月一個嚴厲的眼刀飛過去。
樑湘立刻從善如流,“我看到陽春雪神神秘秘地與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碰面,那男人雖然渾身包得嚴實,儘量作了普通裝束打扮,可還是被我發現了端倪,陪在他身邊的僕人明顯是個閹人。”
樑湘頓了頓,似乎在期待秦祀月主動問話,但是秦祀月顯然並不想配合他,他只得悻悻地繼續說道,“然後我就偷偷跟著他們,聽到那男人喊那閹人黃明全。大名鼎鼎的黃公公啊,美人東家,你說那男人會是誰呢?”說到最後,樑湘已經明晃晃地得意了起來。
果然如此,這番話猶如一根絲線一般,將秦祀月腦海中的許多事件如一個個珠子一般串聯了起來,一切都有了順理成章的解釋。早在多年前她就懷疑陽春雪背後不簡單,可是卻在追蹤他之時吃了大虧,反被他下了千日醉之毒,雖然千日醉無法傷及她的性命,卻讓她在交手時落了下風。
“千鎖重樓的少主果然名不虛傳,探查情報的功力無人能比。”秦祀月噙著笑,斜睨著他。
樑湘輕浮的神色頓時僵了下來,塗滿脂粉的臉上閃過狠戾的殺氣,片刻之後才冷笑一聲,“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這做什麼。倒是你,答應了替我解望君歸,可別忘了。”
秦祀月攤攤手,淡淡道,“望君歸那麼貴重的□□我哪裡捨得買,當初餵你吃下的不過是一粒沒煮過的普通大米而已。”
“……秦!祀!月!”怒吼聲震天。
秦祀月捂起耳朵,“大不了我不把你的行蹤賣給千鎖重樓便是了。”
國家之間的博弈,軍隊的嗅覺總是要比平民百姓敏銳一些,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造成時機把握的懸殊。赫古與大齊對峙了一年多之久的僵局隨著鄂溫都城稟都的一聲刀嘯打開了一條裂紋,有了另一方的加入,戰爭的天平再也維持不了平衡。
文新十五年冬月初一,駐守白帝關的白陽城守軍一早登上城樓一看,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皚皚白雪覆蓋了關北的萬里寒域,天地之間只餘一片蒼茫。一片蒼茫?爲什麼是一片蒼茫?赫古的數十萬大軍不見了!他慌張而又欣喜地連奔帶跑下了城樓,直奔主帥營帳而去。
赫古撤軍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大齊的東西南北,國喪很快被人拋之腦後,百姓們奔走相賀,普天同慶。戰爭還未開始便已經結束,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沒有血濺三尺,沒有支離破碎,母親可以看到平安歸來的孩子,妻子可以再度擁抱完好無缺的丈夫。
然而,正當大齊臣民歡欣鼓舞之時,一道驚雷在西南的天空炸開,鄂溫的鐵騎以烽火燎原之勢佔領了大齊西南角的幽雲、安定、翰亭三座城鎮。鄂溫軍隊所過之處如入無人之境,攻城佔地如探囊取物,並且有劍指九州之意。人們驚恐地發現,就在他們以爲戰爭已經結束的時候,真正的戰爭才正式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