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是我家的柴火山。
柴火山,顧名思義,就是長柴火的。
1980年分田到戶時同時分下來的,家家都有。
山上多為灌木,有需要也種樹材,比如杉樹。
爸爸一家多年就在準備造房,山上當然種下了不少樹材。
橫七豎八躺地上的是才砍下來不久的。
站在自家山嶺看嵩山嶺,最真切。
看起來就更像一只烏龜。
嵩山嶺是山,活像一只趴在地上的烏龜,因而得名。
山很低,很平。
嵩山嶺的祖先們看中這塊地后,在此繁衍生息,希望自己的子孫能像烏龜的壽命一樣長久不衰。
最早看中這塊地的人姓王,那就是爸爸一族的祖先了。
后來又陸續來了金、劉、石三姓,四家經過各種連橫縱合的勾心斗角,最終誰也沒能趕走誰,反而差點被向莊趕走。
四家這才意識到外患才是主要矛盾,于是四姓同心,一致對外,才免除都被趕走的危險。
打那以后,嵩山嶺才成為一個真正的統一的村莊,大家都為“嵩山嶺”的存亡而努力,但也豎了一個強敵——向莊。
說起向莊,爸爸內心只有仇恨,至于仇恨什么,爸爸卻說不太清楚。
仇恨可以被記憶,至于仇恨的是什么,反而逐漸被淡忘了。
以至于爸爸一想起向莊,心中第一反應就是仇恨。
那是他爺爺至他父親最后傳至他自己內心的仇恨,是一脈相承下來的仇恨。
爸爸只知道爺爺、父親的死都與向莊有關,但當他想知道更詳細的情況而問娘時,爸爸娘卻哭得死去活來,話不成句。
幾次都這樣,爸爸就再也不敢問了。反正往死里恨向莊就對了。
因此,當向家兩兄弟同意向莊挖渠而斷了神龜的路時,爸爸就跟著恨上了向家。
不但爸爸恨,全村都恨。
因此王長喜競選村長時大家都不怎么樂意。
要不是他給的條件太優厚,他絕對當不上村長。
想想自己做十幾年村長積下的聲望卻在一朝被這一點點的利益擠兌得一敗涂地,爸爸不禁一聲長嘆。
“唉——”身后也是一聲長嘆。
爸爸一驚,轉過頭去,卻看到金先生正背著手穩步而來,一邊還不停地搖頭嘆氣。
“金伯,您又上山找您的風水寶地來了?”一邊說一邊趕上前想去扶金先生。
卻被金先生一把甩開,徑直抬頭四顧,然后又是一連串的嘆息。
爸爸給弄迷糊了:“金伯,您是怎么了?遇到什么窩心事了?”
金先生這才轉過頭,盯著爸爸看了好一會,才問:“這山是你的?”
爸爸被他盯得汗毛直豎。因為他知道金先生精于風水,他這樣的神情令爸爸害怕:“怎么了金伯?這山不祥?”
“哼!”
金先生轉過身不理爸爸,爸爸更怕了,幾乎哭出聲來:
“金伯,可有什么解法沒有?”
“解法?難道你以為此地不祥?”
“難道不是?”爸爸見事有轉機,眼淚才沒流出來。
金先生又哼了一聲,才說:“有眼不識金鑲玉。如此好地,卻在你手中白白浪費了幾十年。”
爸爸一聽不是壞事,嘿一聲就笑了:“是好地就好,是好地就好。”
“好個屁!錢不花等于廢紙,好地不用等于荒地。”遂又自言自語道:“枉我看地過甲子,卻沒想到福地就在身邊。我也瞎了眼呢。”
“沒有呢,金伯的眼神比小伙子的還好。”爸爸忙陪著笑說。
金先生不去理他。過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拉著爸爸的手放低聲音問道:“侄啊,跟你商量個事中不?”
爸爸有點受寵若驚:“金伯你盡管說。”
金先生連連擺動爸爸的手:“那就好,那就好——你山頂這塊地給我死后安身好不好?”
爸爸一怔,說:“金伯你康健得很,不會這么快就去的。”
“誰還能不死?你就說答應不答應吧。快說快說!”金先生迫不急待地追著問。
爸爸真有點為難,這地是絕不能給的,可是怎么回話呢?
“金伯,這個,這個,恐怕,恐怕不好吧?你知道的……”
金先生盯著久久說不出一句完整話的爸爸。爸爸不敢去看金先生,只埋著頭看自己的腳尖。
終于,金先生長嘆一聲道:“你的脾性我了解,你不表達意見其實就是有最大的意見了。算了,我也知道你為難。”
“金伯,我……”爸爸跨前一步,又想解釋又不知道說什么好。
金先生一擺手說:“你不用說了,這原是我的不是,哪有讓別人在自家山上埋墳的道理。這可是令自家去勢九代的事。別說你不干,我自己都覺得不應該。只是看著這樣好地,實在舍不得而已。”
爸爸舒了一口氣,問道:“金伯,你說這地好,可好在什么地方呢?”
金先生本待不說,但終于忍不住,向爸爸跨近一步。
那神態,那動作,仿佛小孩子發現了一件十分有趣的秘密事要急著跟同伴說似的。
爸爸受了金先生的感染,也跨前了一步。
只見金先生眉飛色舞地說:“這地是我看地以來,所見到的最好的一塊了。”
拉著爸爸的手,轉身朝左邊一道山谷指去。
這一道滿是田地的山谷叫烏水垅,靠近爸爸柴山的是一座人工挑起的水庫,下面一垅田就靠它積的水灌溉了。
“烏者,青也!垅,龍諧音,實則是一條暗臥的青龍啊!”
見爸爸神色茫然,就說:“哎呀,你只要知道這是一條吉祥的好龍就可以了。”
又朝右邊一座樹木茂盛的小山丘指去:“這個小小的地方叫什么你總曉得吧?”
爸爸忙說:“知道知道,這叫虎踞墩,聽老一輩的說,這里是一只成仙的白老虎曾經坐過的地方。”
金先生點點頭說:“那是白虎位了。”
一頓,又說:“這后面的地,就不用我說了吧?大家都知道那叫雀林。那可是個奇怪的地方。”
“是啊,大家都很奇怪呢,那林子中央有塊房子大的紅石,看那形狀就像一只半臥在地上的雀兒。先人們就叫那地方作‘雀林’。可我們這從來不產紅石的,可是呢,那紅石卻像本來就生在那里一樣。”
金先生微微一笑,說:“這都不算怪,你還記得嗎?那雀兒的兩只眼睛是兩眼大腿粗的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