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nèi)齼蓛傻碾x開銅雀臺,不時有人吟出曹植適才寫的賦文的妙句,獨(dú)自跟在眾人身后,曹丕冷淡的笑著,這些大臣們只懂眼前的利益,卻不知放眼未來,自己的良苦用心,放眼銅雀臺,也只有司馬懿能夠了解。
這般想著,已走到自己的馬車前,正要上車,卻聽身后有人跑得氣喘吁吁,心中一動,已然猜到身后的人是誰,曹丕也不回身,只是站在車前,一動不動。
“丕公子,”司馬懿終是跑到曹丕身后,曹丕微笑著轉(zhuǎn)過身,目光快速掠過,并未見曹操的蹤影,這才放下心來,只聽司馬懿微笑道:“丕公子走得這般快,難道是掛念府中的夫人。”
聽他高聲談笑,曹丕憨厚的笑著,卻不回應(yīng),司馬懿上了曹丕的馬車,伸手拉韁,“丕公子既然急著回城,還不上車?”
與他并肩坐在車上,司馬懿輕松自如的抖動著馬韁,仿佛自來便是為曹丕執(zhí)鞍抖韁的一般,馬車行出銅雀臺的范圍,司馬懿放下馬韁,任由拉車的馬緩緩前行,“丕公子可知道你今日的賦令丞相極為不悅?”
明明知道他是在拭探,曹丕仍然顯得誠惶誠恐,司馬懿也不說破,只是淡然道:“世人皆道丕公子的賦不及植公子,但在我眼中,公子的賦不知比植公子高明了幾許,公子可知道那兩篇賦文之上都有批注?”
本就全神貫注的曹丕專注得幾近顫抖,司馬懿仰首看天,“植公子的賦文之后,只有兩個字,極妙,而丕公子的文后,卻有四個字,丕公子可知是什么字?”
“我如何知道?”因為緊張,曹丕面上的笑容微微痙攣,“司馬先生就不要再逗弄在下了。”
看他著實(shí)緊張,司馬懿輕輕嘆息,“丕公子的后文批的字,俗不可耐。”
俗不可耐?曹丕滿面的驚詫,他顯然不相信這四個字是出自曹操之手,心中雖然疑惑,卻不開口詢問這四個字來自何人,司馬懿在心中微一猶豫,決意仍不告訴他實(shí)情,只是淡然一笑,“在丞相心里,宮中的陛下只不過是一個擺設(shè),丕公子大力的贊揚(yáng),想是令丞相極為不悅。”
不知是計的曹丕認(rèn)真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的確如此,植弟文中隱含著勸進(jìn)之意,正合父相之意,兼之辭彩華美,父相定然歡喜。”
“同天之規(guī)量兮,齊日月之暉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君壽于東皇。”司馬懿輕聲吟出曹植的賦文,手中的馬鞭輕輕晃動,“的確是含著勸進(jìn)之意,但植公子如此愚笨,只知一味的討好丞相,卻看不出丞相心中的顧忌,丕公子,在下可猜對?”
說著,司馬懿轉(zhuǎn)身與曹丕相視一笑,曹丕俯身拾起馬韁,用力抖動,“明日先生又要出城為沖弟守墓,今日就讓在下備酒為先生送行。”
馬蹄揚(yáng)起的灰塵中,曹丕的臉時隱時現(xiàn),遠(yuǎn)遠(yuǎn)看見許昌的城門,司馬懿轉(zhuǎn)過身凝視著曹丕,“丕公子,有一個問題徘徊在我心里許久,不知公子是否可以為我釋疑?”
“先生請說,”曹丕全無一絲顧忌,雙臂用力抖動著韁繩,“無需顧忌。”
“在下想知道,沖少爺究竟因何而死?”司馬懿一字一頓,說得異樣用力,他目光炯炯的盯著曹丕,“丕公子可告訴在下實(shí)情嗎?”
眼看著一絲笑容泛上曹丕的眉梢,他轉(zhuǎn)過身,滿面均是淡笑,神情坦然,“沖弟是因急病而死,先生為何要這般問我?”
淡然轉(zhuǎn)過身,司馬懿長長嘆息道:“這我便放心了。”
下了馬車,司馬懿躬身與曹丕行禮作別,看著他打馬遠(yuǎn)走,司馬懿面上的笑容漸漸消散,轉(zhuǎn)身走進(jìn)府門,司馬昭自暗處迎上前來,“父親,你明日又要出城,兒子特意備了些酒菜為父親送行。”
“不用,”司馬懿搖了搖頭,“酒夠了,我與丕公子對飲了一個時辰。”
跟隨在司馬懿身后,司馬昭有些不解道:“父親,你不是早已選擇丕公子作為扶持的對象,為何今日看你的神情中隱約有一絲恐懼?難道丞相要除去丕公子?”
司馬懿走到庭院中無燈之處,整個隱在黑暗中,只有聲音仿佛浸飽了水,粘滯的傳來,“我沒有看錯他,他果然心狠手辣,我猜雖然曹沖不是死于他之手,定然與他也有關(guān)系。”
震驚之下,司馬昭呆立在原地,過了半晌,才顫聲道:“曹沖可是他的弟弟。”
“弟弟?”司馬懿的笑聲破空而來,“對于君主而言,弟弟不是親人,而是負(fù)累,咱們這位丕公子,早早兒的就把這負(fù)累拋棄了,來日他若知道那兩篇賦文的指示是來自那姑娘,還不知會如何對付曹植?”
燭火跳動,步兒獨(dú)自坐在燈下,周不疑的確如傳言中一般聰慧,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在他筆下顯然那么生動而又活潑,慶幸在自己離開許昌之后,他能陪伴在沖弟身邊,緩解他的孤苦與寂寞。
自從到了許昌,便一直都在做同一個夢,在夢里,自己快步的穿行在長廊之中,那長廊漫長得看不到盡頭,不知道通向哪里,也不知道自何處延伸而至,自己只是孤單的、執(zhí)著的沿著長廊前行,仿佛希望就在長廊盡頭一般。
夜風(fēng)拂起窗簾,步兒披衣走到屋外,沿著白玉的臺階走到最高處,夜空深黑,漫天的星斗仿佛伸手可及一般,夜風(fēng)吹過,仿佛要凌風(fēng)而去,步兒伸手扶著欄桿,一任夜風(fēng)吹亂自己的頭發(fā)和裙裾。
“誰在哪兒?”充滿醉意的聲音昭示著聲音的主人已然沉醉,步兒緩緩側(cè)過身,卻是滿面傻笑的曹植,“你是人?還是仙?”
長夜苦短,在自己最思念沖弟的時候,能有人交談也能聊解寂寞吧!步兒回過身,“人又如何?仙又如何?”
“你若是人,便是世間最美的人,”聽聲音,曹植已經(jīng)躺在地上,他的聲音里帶著贊嘆,“你若是仙,那也是天上最美的神仙。”
此人不僅僅才華出眾,言語還如此討喜,難怪沖弟去后,他便成了曹操最寵愛的兒子,心中雖然欣喜他的贊美,卻不喜他的輕浮,只是沉默不語,卻聽他曼聲吟道:“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遠(yuǎn)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果真是絕色的美人兒。”
明白他是在贊美自己,步兒心下的喜悅?cè)缤温涞乃疂n迅速洇開,“姑娘,此景此情,只應(yīng)天上有,在下看姑娘腰懸玉笛,想是極擅音律,不如吹奏一曲,以應(yīng)情應(yīng)景如何?”
猶豫著取下腰間的玉笛,想到在江東之時,為了來日討得沖弟的歡喜,自己習(xí)琴吹曲兒,不承想到了許昌,卻只能對著沖弟的墳塋撫琴,但即使如此,也足夠了,在余下的歲月之中,自己再不會為他人撫琴,不會為他人輕舞,這曲兒,就當(dāng)做是自己留給自己的安慰吧!
笛聲幽幽,一如思念,清幽的笛聲隨風(fēng)傳得很遠(yuǎn),站在臺下的許褚肅立不動,自到許昌始,步兒總是郁郁寡歡,雖有丞相的嚴(yán)令,但今日步兒難得歡喜,就讓她多歡喜一些時辰吧!
“姑娘是在想念某個人嗎?”曹植仰躺在地上,面上帶著虛無的笑意,“姑娘是傾出了性命來思念他吧!這樣的思念,真真的令人羨慕,不知這世間有那個男子得到了姑娘的愛,真真的羨煞旁人。”
一滴眼淚落在白玉欄桿之上,帶著胭脂般的色澤,步兒茫然的笑著,“果真是傾盡了性命來思念他!眼看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想到可以回到他身邊,便覺得有了無窮無盡的勇氣可以面對世間一切的殘酷,那般的憧憬,仿佛那便是一生的期盼,突然之間,一切都沒了,余下的,只有思念,除了思念,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
“被姑娘愛著的男子真真是世間最幸福的,”曹植閉上眼睛,淚如泉涌,“雖然我不知道姑娘的心上人是誰,但我也了解姑娘此刻的心情。”
了解嗎?這世間無人可以了解自己的心情吧!步兒伸袖拭去面上的淚,正要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卻聽曹植輕聲道:“在幾個兄弟之中,與我最親的是沖弟,他今年才十三歲,每次我飲醉了酒,他總是想方設(shè)法為了掩飾,那一日我去見他,他晨間還笑意嫣然,到了傍晚卻……。”
心中巨震,強(qiáng)行鎮(zhèn)靜著自己,聽曹植如同夢囈般的輕語,“守靈的那一晚,我哭得肝腸寸斷,二哥和彰弟說我是為了討父相歡喜,可是你想,沖弟那般年幼,他甚至還未娶妻,我這半年來,一直在猜,是誰?究竟是誰殺了他?沖弟那般可愛,誰會忍心殺了他?”
注視著許褚負(fù)著曹植大步下臺,步兒渾身冰冷,這一路來,自己一直懷疑沖弟是折于曹丕之手,今日聽來,曹植醉后之言,許已道破了天機(jī)。
緊緊的握著拳頭,若果真如此,那么自己絕對不會放過曹丕,就算是拋棄了性命,也要為沖弟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