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的兩場雨后,許昌城似乎熱鬧了許多,每日傍晚,大街小巷都是人流如織,云霞鋪滿西邊的天空,燃燒得如火如荼,在晚霞的籠罩下,許昌城如同浸在血色的光輝之中,霞光映得游人面上如同涂了上好的胭脂。
站下廊下,注視著夕陽漸漸西沉,曹操心中死一般的平靜,他覺得曹沖就如同這夕陽一般消失于黑暗之中,他久久的凝視著曹沖墳熒的方向,心中的悲哀如同凝固了一般。
“丞相,”司馬懿無聲的站在距離曹操三步遠的地方,躬身而立,顯得異樣的恭敬,“臣剛從城外歸來,聽說丞相有事傳召,便匆匆趕來,不及梳洗,還望丞相恕罪。”
緩緩轉過身,從他面上的神情推測,司馬懿知道他在掛念那位已經駕鶴西去的小公子,曹操的聲音深沉而有力,他仿佛要借助語氣將悲傷抹盡一般用力,“仲達,數月未見,有些想你,便傳你相見,但我轉念想,你住在城外,回城不易,早些回府歇息吧!”
躬身行了大禮,司馬懿笑道:“其實丞相不宣召臣,臣也會回城。”
“為何?”曹操沉寂的面孔似乎起了變化,那變化來得如此突然,令人措手不及,全然記不起這一刻之前他的神情又是怎樣,“難道仲達后悔了?”
曹沖離世之后,自己為了自保,便自請到城外為曹沖守墓,想必丞相直到現在都在懷疑自己的用意,面上不動聲色,只是淡然道:“丞相,這幾日臣在午夜時分,總是聽見陣陣琴聲,那琴聲清越動人,真真稱得上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臣心中疑惑,本想前去查看,但臣始終沒有膽量,所以……。”
“她回來了,”曹操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司馬懿立時頓住,仍然躬身而立,曹操沉默片刻,“我估算著時日,她應該來了,走吧!仲達,陪我出城,去喚曹植,與我們一同前往。”
騎馬隨在車駕旁,司馬懿一直在猜測曹操口中的他(她)是何等人物?聽丞相的語氣,無悲無喜,自曹沖離世之后,已是難能可貴,來人一定非常重要,只可惜曹沖師承自己的時日過短,許多應該知曉的人,自己還未盡數結識。
這般想著,不時側首去看左側的曹植,今日他似乎沒有飲酒,目光清澈,神情淡然,若論他平素的行徑,也是翩翩濁世的佳公子,可惜他生在帝王家,這等的性情便注定他的人生許是一場悲劇。
馬車行到城外,月已上中天,在崗下,曹操棄車步行,一眾人等悄無聲息的跟隨在他身后,所有人都心生異感,行到中途,果聽見淙淙的琴聲如同流水一般自崗上傳來,下意識的聽住腳步,在書中曾看過古人的琴聲招來鳳凰,繞梁三日的故事,在現世卻從未聽過,許是周遭的景致令人產生了幻覺,琴聲入耳,眾人齊齊涌出一股淚意,那琴聲如此之美,在靜夜之中,仿佛與一個絕世美女并肩而立,她正娓娓道出心中的悲傷與哀怨,情不自禁的隨她喜而喜,隨她憂而憂。
緩步走上崗,眾人一見眼前的景致,便驚得呆住了,一個白衣的女子站在曹沖的墳前正舉袖而舞,雖是背對眾人,但眾人看她羅衣在夜風中飄舞,長袖如同驚鴻一般上下翻飛,纖細的腰肢款款擺動,清淡的月光落在她身上,也變得柔媚而又多情。
禁不住看得呆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那女子走到墓碑,緩緩坐了下來,天地之間似乎重歸于寂靜,曹操這才緩步上前,不到墓碑之前,已聽他的聲音和著夜色傳了過來,“步兒,你終是回來了。”
如同雷擊一般,司馬懿終是明白來人正是曹丕念念不忘的步兒,相隔得這般遠,只能隱約看見那女子起身,只是隨意一站,便說不出的風情萬種,下意識的上前一步,想看清她的容貌,可是曹操已經走到她的近前,甚至連她的衣角都看不清楚。
走到近前才發現對方如此憔悴,曹操眨著眼睛,強行將眼淚逼回眼眶,可是不知怎的,眼淚還是流了出來,默默的注視著她,自赤壁一別,已經半年,當日她的笑容似乎還在腦中閃現,可是此刻平靜得如同冰封的容顏,一如繼往的美艷,可是再不見熟悉的笑容,只有平靜,一覽無遺的平靜,平靜得連悲哀都凝固了。
看她嘴角微微上揚,似乎想笑,眼淚卻決堤而出,默默的相對流淚,曹操心中突然想起曹沖臨終前,他從昏睡中清醒,見到自己只說了一句話,他要自己放過步兒,那哀求的眼神仿佛預想到自己要殺死步兒為他陪葬一般,忍不住應了,此刻與步兒相對而立,心中的殺機時隱時現,這孩子如此聰明,想必已經猜到自己會對她不利,可是她拋棄了性命也要到許昌送別曹沖,怎樣也硬不下心來。
“步兒,”緩緩的伸出手,“聽司馬懿說,你已經到許昌數日,為何不進城找我?你住在何處?許褚呢?他怎不回城?”
猶豫了許久,步兒終是抬起手,寬大的衣袖向后滑落,露出她纖細的手腕,雖然戴了麝香珠串,但仍然看到她手腕上觸目的紅,她自建業來到許昌途中至少需要三月的光景,傷痕仍然如此醒目,想必當日傷勢極為嚴重,這天下間,只有她自己忍心吧!
“我來送沖弟一程,”步兒的聲音隨著夜風斷斷續續,美得如同空谷鶯鳴,司馬懿心中感慨,只聽步兒緩聲道:“是我求許褚不要去回丞相,我想獨自陪沖弟一些時日。”
原來如此,計算自己聽到琴聲的時日,已有四日,許褚向來對丞相忠心耿耿,這女子竟然說動許褚即使回到許昌也不向丞相稟報,看來果真有些手段。
“銅雀臺半月前已經完工,”曹操的聲音帶著一絲悲傷,“我本想銅雀臺完工之后,立刻命人到江東提親,沒想到……,步兒,銅雀臺浸了沖兒的心血,他為你準備的房間還空置著,我想他的靈魂還徘徊在那里,等待著你,隨我回城吧,我會命許褚每日陪你到這里陪伴沖兒,直到你要回江東為止。”
夜風中,那輛馬車的車簾曼妙的卷動,許褚側馬隨在馬車旁,目光如同鷹隼般稅利,正看得出神,曹操拍馬而至,“仲達,我要送步兒去銅雀臺,你去找荀彧,告訴他自今日始,我住在五鳳樓,命許褚帶兵駐守銅雀臺,頂三層,由女兵把守,不得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許上臺,否則無需請示,殺無赦。”
躬身領命,注視著曹操護著馬車,踏著夜色前往銅雀臺,直到他們走得看不見蹤影,司馬懿才直起身,沉默的拔轉馬頭,提韁走向城門,侯在城門外的司馬昭打門趕了過來,“父親,傍晚就接到您的信函,怎么此時才歸來?”
沉聲將適才所發生的一切道出,司馬昭輕揚了眉,“父親,那位步兒姑娘是來自江東?”
“嗯,”司馬懿輕輕點了點頭,“看她的衣著,聽她的口音,的確來自江東。”
“父親,”司馬昭在馬上轉過身,面皮漲紅,興奮得似乎連眉毛都在燃燒,“兒子接到細作的稟報,張飛、關羽與諸葛亮起了齷齪,似乎是為了魯肅的女兒,而魯肅的女兒閨名便是小步。”
真是如此嗎?司馬懿不敢肯定,外間的傳言就像天上的云,云卷云舒,誰又知道是真是假,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這位魯姑娘與丞相父子的關系非淺,但在丞相殺了周不疑之后,還有勇氣到許昌來的人,絕非善與之人。
打馬在長街之上緩緩而行,司馬懿的心猶豫不定,是否應將魯小步到許昌之事通報給曹丕?若是其他人,想都不用想就可以直接前去叩門,可是想到自己領曹丕之命寫完那封通報曹沖逝去的信,在送出前一刻,卻被曹丕毀去,便知道他始終狠不下心來,唯一的原因不難道出,若此時告訴曹丕她到了許昌,想必曹丕就是拼卻了性命,也要去見她,想到適才丞相之令,顯然不想讓任何人接受那姑娘,他自己到五鳳樓居住,便是向自己也下了禁令,若曹丕敢違逆,想必……,不,不能告訴曹丕,最好的方法,便是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今夜未隨丞相出城、今夜未見到由始至終都未看清容貌的那位姑娘。
匆匆拔轉馬頭,司馬昭沖出半尺才勉強拉住馬頭,“父親,您是要去……。”
“去荀大人府上,”司馬懿瞇著眼睛,“昭兒,你得記住,為父今日是傍晚到的家。”
站在銅雀臺下,眼前燈光輝煌,想到為自己創造這片燦爛的人已經離開,再看不到他的笑臉、再摸不到他溫暖的手、再聽不到他的聲音,心中的悲涼更甚于流淚,緩緩的仰起首,眼淚如泉水般奔涌,原來回來了,才發現許昌也沒有家,那是因為能夠給自己家的人,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