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小的雞毛店,打掃的卻是十分乾淨,伍子安曾經也去過幾回農家樂,不過農家樂的乾淨和這小小雞毛店的乾淨卻是兩回事。
雞毛店之所以叫雞毛店,便是一個大通鋪,鋪上一些雞毛以取暖,雞毛是貨真價實的雞毛,故有此名。這雞毛店最難收拾乾淨,不過因爲其價錢便宜,住的都是能有個暖和地方湊合一宿便十分知足的勞苦大衆,也不介意身上沾著幾朵雞毛走,這一類勞苦大衆,活著已然盡了他們最大努力了,故而不會在意衛生之類。
然而這個小小的雞毛店,從面子到裡子,俱是乾淨無比,雖然也是大通鋪,便是大通鋪上卻並不是雞毛,而是雞毛填的被子,這被子比起棉花來既輕且暖,以伍子安估計,這便是最早的鴨絨被了。
雞毛店的老闆娘是個乾淨的四十多歲婦人,這年頭,村裡的婦人都顯老,四十歲便有掉光了牙齒的,然而這老闆娘卻是風韻猶存,淡淡地施了一層脂粉,一走一過,便有一股花香撲面而來,說話雖然有些拿腔拿調,但卻並不令人討厭。
老闆娘見伍子安和姜九兒穿得都挺講究,知是城裡來人,笑臉盈盈,特意給煎了兩碗茶,端了上來,茶是明前茶,只不過老闆娘煎茶的手藝卻不甚高明,囫圇能喝。
將茶端上來,放在大通鋪的牀沿上,老闆娘卻不走,反而坐下來,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伍子安聊天。
伍子安最喜歡和別人聊天,打聽一些鄉野奇聞,後世因爲有了網絡,有了手機,卻將這口口相傳的講故事手藝給丟了個乾淨,又因爲有了電視與電影,從而專門有一些人去學講故事,但是在伍子安看來,故事無關賣幾個關子,也無關以什麼技巧吊人胃口,只關於講故事的人,若是遇上一個談得來的人,哪怕是平鋪直敘,或者是半截的故事,聽起來也是驚心動魄,意猶未盡,若是遇上一個合不來的人,連聽他講故事的心都沒有。
老闆娘向伍子安打聽城裡的事情。龍丘人的心中,永遠只有一個“城裡”,比如龍丘人去西安府,便說去西安,去金華府,便說去金華,去杭州也說去杭州,去京城也說去京城,唯獨只有去龍丘,便說是去城裡,彷彿除了龍丘,別的地方都不是城一般。
伍子安也是初到龍丘,對城裡的事情,卻並不熟悉,倒是姜九兒知道得多,只不過姜九兒此時又沉浸於伍子安在船頭拋下的那個推測之中,對於老闆娘和伍子安的談話更是充耳不聞。
一時間伍子安與老闆娘便有如雞同鴨講,但各說各話,卻又不覺得彼此不恭,好不容易,兩人才統一了話題,老闆娘便講起了最近這石角村裡發生的一件怪事來。
這石角村不小,住著好幾個大姓,比如有姓祝的大姓,出有姓餘的大姓,還有姓葉的大姓,這姓祝的大姓之中,有一個叫祝彤的,世爲舉業。
“舉業是什麼業?”伍子安問姜九兒。
“舉業便是讀書,考科舉?!苯艃旱乃悸繁淮驍啵櫭疾粣?,卻還是回答道。
“原來這樣啊,我還以爲是替人舉個什麼東西呢?!蔽樽影残α诵Γ又犂祥浤镏v起故事來。
這時候天便黑了下來,老闆娘破例點起了燈,燈花如豆,也不見得亮起來多少,屋外是春雷陣陣,細雨無聲。這才叫雷聲大雨點小。
老闆娘說道這個祝彤來,似乎有些惋惜:“這個祝彤啊,倒是有些才學的,村裡的對聯都是他來寫,你瞧,我這店裡的這副對子也是他寫的?!?
“寫的是什麼呀?”
這對子伍子安倒是看過一眼,只不過並不記得內容了。
“未晚先投二十八,雞鳴早看三十三。”老闆娘道。
伍子安差點脫口而出,這是什麼玩意兒?只不過他又憋了回去,卻聽老闆娘解釋道:“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伐?”
伍子安搖頭,老闆娘卻似十分得意這對子,說道:“二十八什麼?二十八宿嘛,三十三又是什麼,三十三天嘛,這對子其實便是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
伍子安不由啞然失笑,心中對這祝彤頓時有了一個不怎麼好的印象,這是個酸丁。好比孔乙己那般,非要顯擺茴字的四種寫法那樣,弄出這麼一個對子來。
卻聽老闆娘又說道:“這個祝秀才,當然他並不是真秀才,還只是個童生,到了三十才娶了一房妻子,那女子卻是慈幼局出身,也識文斷字,倒是和祝秀才很配,只可惜這女子沒命當秀才娘子,沒到一年,竟然害病死了。死的時候,肚子裡的孩子已經七八個月了,秀才哭了一場,由於家裡拿不出錢來下葬,只好用一口狗碰頭將妻子裝了,央人將妻子擡到村裡的義莊去,便停在義莊了?!?
“義莊邊上,卻有一個賣糕的老孫頭,這老孫頭是外來戶,無兒無女,石角村的人見他可憐,便給他一條活路,允許他在這裡賣糕,這龍丘的小籠糕卻是遠近聞了名的,而老孫頭的糕,又是在遠近都出了挑的好。老孫頭一早便要起來賣糕,這石角的大戶人家多,有吃早點的習慣,因此老孫頭的生意卻是不差,這天他起來賣糕點的時候,卻見一個女子來買糕。你們曉得伐,這女子穿著一身老壽衣,都是黑色的,天色還早,把老孫頭嚇了一跳,不過見那女子生得柔弱,老孫頭也沒怎麼害怕,女子給了錢,老孫頭便賣給她一塊糕,可是後來怎麼樣你們曉得伐,老孫頭天亮一算自己收的錢,竟然少了一文,第二天又是如此,老孫頭連著三天都少收一文,頓時心裡起了疑,便在第四天收錢的時候,偷偷跟著那個女子,結果你們曉得伐?”
伍子安對這類的故事已經聽得免疫了,自然知道結果是什麼,於是聽得昏昏欲睡,可是老闆娘總是在他將要睡覺的時候,以一個“你們曉得伐”將他拉回來,最後強撐著把故事聽完,還附和了兩句,這纔將老闆娘打發走了。
老闆娘意猶未盡,最後交待了一句:“剛纔的事情,可不是說說的啊,這石角村,可是真格鬧女鬼了?!?
伍子安敷衍兩句,但將她送走了。
可是老闆娘一走,伍子安的睏意也全消了,敢情這老闆娘的故事是催眠的啊。
既然沒有睏意,伍子安乾脆將那盞茶喝了,屋外春雷陣陣,那盞茶卻有些涼了,伍子安品著味道,心裡念著,這意境真的很好。於是他想到了一句詩,雷鼓中一盞禪茶。
唸了幾遍,卻無下文,只有雷聲從瓦揹走過,還有滿屋子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