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相視一笑,都微微搖頭表示無奈。從這一點來看,二人當真極爲默契。
“先吃飯,一會兒你先歇著,我讓人按著你推測的線索去有嫌疑的六人家中查驗一番。”蕭清朗見許楚眼底烏黑如何都遮不住滿臉疲倦,不由溫聲說道,“復原顱骨相貌的事兒,也不急於一時。”
到現在,蕭清朗還不太相信許楚真能復原死者容貌。雖說文昌帝年間,曾有戲文言到曾有文曲星下凡成爲日審陽間夜查陰司的青天,而那位青天不僅能推案,且可令死者容貌復原。
他年幼時候對此事頗有興趣,讓人尋遍了正史跟稗官野史,雖然找到那位青天的原身,卻並未發現有關此技能的記載。
而後他讓三法司諸位驗官仵作攜手,在查驗諸多無人認領的屍體後,模仿其骨架重新塑人。可最後,卻都失敗了,無一成功。
想到這裡,他不由將目光移到許楚那雙略顯粗糙的手上,心裡卻不知想些什麼。
“案情緊急,耽擱不得。”
這次的案子太過匪夷所思,能將一村化爲鬼村,使得滿村百姓雖活尤死,其手段必然令人髮指。逼迫村民自相殘殺,使得良善爲虎作倀成爲他們的卒子,許楚想不出那些人到底何其變態。
可是她卻知道,本只靠天吃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在被逼犯下罪行,甚至親手將同村女子推入火坑時候,心裡會揹負何等重的罪孽。
只要她早一日破案,將那羣賊人一網打盡,那村中殘存的老少就早一日脫離魔爪。她的確沒有肩負正義使命的覺悟,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她也絕不會輕易放過令人髮指的罪惡。
更何況......
“況且兇手窮兇極惡,且爹爹不知是否落在他們手中,一日不破案我就一日不得安寧。”
在客棧中驗屍她並未發現爹爹的蹤跡,所以心中才略有安心。想來這就是所謂的,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可是如今發現那些賊人竟然敢冒做官員,那其膽大妄爲的程度就不是許楚能夠想象的到的了。
可以說,從前世到今生,她所參與的案件跟偵察多不可數,偏生從未遇到過如此詭異之事。殺戮朝廷命官,取而代之,繼而架空一座州城......
有靖安王的吩咐,知府上下行事對會給許楚行方便。如今她離了韶華院,就讓人準備了市井手藝人制作泥塑所用的粘土以及麻線竹籤鐵絲等物。
甚至,還令廚房將魚膠送去備用,卻無一句解釋,就好似默認許楚的一切動作似的。
旁人心裡生疑,許姑娘莫不是小孩子心性,要玩泥巴了?甚至府上有些早就瞧不起女子爲仵作的官員,聽說她突然要了爛泥巴,各個都有些嗤之以鼻了。
他們真當那位是活判官呢,卻不想也是還不若家中小兒,雙十的年紀了卻還要泥巴。就算後來讓人送了客棧帶回的枯骨頭顱,那又如何?只怕不過是爲了掩人耳目,故弄玄虛罷了。
也只有那些真的跟著前去客棧的人,才知道,許楚許姑娘驗屍何等乾淨利落。一個女子,卻比許多男子更讓人震撼。只是那份膽量,就足以讓人側目。
蕭清朗雖然不知許楚的打算,可聽到她的需要是,還是派人極快的準備了上好的粘土。爲著以防萬一,他還特意派人尋了幾個官窯塑人的老師傅前來幫襯。
一切準備齊全之後,許楚就開始了自己的工作。所謂頭顱復原技術,在前世法醫技術成熟的年代,早就已經極爲成熟,甚至早已發展成了一門科學。人的面部軟組織雖然各有差異,但測量的標誌點卻是統一的。說到底,就是髮際、眉間、鼻根上脣根部、人中、頦脣溝、頦隆凸、頦下、眉中央、眶緣下點、下頜下緣、顴弓上緣、下頜升支及下頜角。
就好比眉毛的形態與走行跟顱骨眉弓的形態及走行一致。眼球大小和突出與否與眼眶形態有關。鼻子形態與鼻骨、梨狀孔和鼻前棘有關。五官容貌變化,歸根到底是依附於骨骼,只要根據骨骼特徵多能復原死者相貌。
其實古人的智慧當真是無窮的,前世學習法醫時候,導師曾說過早在近代之前,古人就已經可以靠恢復顱骨容貌查詢死者身份。在那個消息落後,沒有網絡的時代,這般既能已經算得上是逆天了。
書中記載久焚深埋而腐爛,或化作白骨的屍體,除去靠盆骨等處辨別男女,還可以依照常人肌肉、經絡和骨頭的相接、走勢、脈絡等規律,將肌理走向還原。而後,憑藉所推測的死者生前狀況,重塑死者模樣。
正常來說,將屍骨測量之後留下點線記號,而後用一種較硬的黃泥,自己的測量尺寸,捏好皮肉肌理,再以幾根細鐵絲跟麻繩穿好。待到有了整體架子,再取出較軟的一種黃泥,做成一條條一片片的血肉,覆在裡面的骨骼上。之後,等泥土稍幹,又取出幾張白色薄紗,剪好蒙在最外面,用魚膠仔細妥帖糊好。
如此,死者大概的模樣跟形態也就可以還原了。
不過自從來到大周朝,她也曾查看過許多驗屍著作,卻從沒發現過相關記載。也正是因此,未到迫不得已時候,她都不曾對人說起此事。
更何況,她所學的復原技能,到底是經過了千年的沉澱跟更新的,相比於前世古人書中記載要詳盡許多。
此時,許楚將其中一個骷髏顱骨拿起,小心丈量其髮際眉間跟鼻根上脣等處,然後小心按著比例調和粘土將自己量過的幾處填補上。隨著她的動作,不一會兒的工夫,那本還是空洞可怖的頭顱上就深淺不一的被糊滿了泥土。
“死者腮骨突兀,臉頰凹陷較瘦,上頜骨爲方狀隆起,呈突起的錐體結構,下頜骨前面較平,下脣呈平面狀......”許楚手上動作不停,一邊對前來搭手的老師傅說道,“我將幾人的特徵一一複述一遍,還勞煩幾位師傅幫忙按泥塑手法幫我雕琢一番。”
待到大體的面容出現,她才又取了竹籤細細描畫出手上顱骨的樣貌來。她做的極爲認真,手法輕巧好似做過千萬遍,比之幾位做了幾十年泥塑的師傅並不差許多。
幾人雖然聽不懂她的意思,可看著她素手而動,竟然讓那使人膽寒的頭骨恢復了幾分人樣,不由得心下驚詫。
而此時沉浸在修復五官的許楚卻沒發現,門前一個滿目春暉的人正目不轉睛須臾不錯的看著她。
蕭清朗不知該如何描述現在的心情,若最初時候,他的視線是被那一抹素白手指牽引,那隨著頭骨面容逐漸顯現,他心中的震撼當真無以言說。
他接任三法司及內廷之事以來,所見案件多不可數,所遇仵作跟推案官員不計其數,可卻從未有一人能查驗枯骨,更沒有一人能將白森森的人頭骨復原生前樣貌。
看著她手下的泥土漸漸露出清晰的容貌,蕭清朗也不由的凝神屏氣。可所有的震撼,都抵不過看到那越發清晰的五官特徵之後的心驚。
雖然只是大體模樣,可蕭清朗還是看的清楚,那人赫然就是當年從寧王府出仕被先帝特準到錦州爲官的同知劉讓莫。雖然泥相上他的樣貌年輕許多,可是那眼耳口鼻卻極有辨識度。
若不是當年年幼的他曾見過此人,且爲此人解圍過一次,許是蕭清朗一時也認不出來。
他倒吸一口冷氣,將目光再次投向屋裡沉浸在忙碌中的許楚身上。
卻見許楚恭敬將餘下幾個顱骨擺好,而後快速的按著自己的推測跟測量將粘土粘連上去,隨後對幾個塑人師傅說道:“勞煩幾位師傅將餘下幾個頭顱按我剛剛的方法填補,若有問題隨時問我便可。”
許楚其實還真沒指望能將顱骨一比一的復原,她需要的是大體容貌,然後騰描在紙上以供與錦州上下官員的畫影圖形做對比。
畢竟腐化爲白骨的頭顱,無論如何復原,有些東西都是無法預料的。比如膚色,又或者面上疤痕等。
實際上,就算是前世技術嫺熟之時,恢復後的照片也並非全然做到與死者一模一樣。
待到幾位師傅開始上手,她纔將手上的粘土清理乾淨,又取了畫紙到跟前,看著自己復原好的頭顱自言自語道:“死者鼻樑較塌,耳廓較大。早年生活困頓,中年發家......面容該較爲滄桑,皮膚略粗糙。”
說罷,她手上筆墨不停,已然勾勒出一個簡單影子。
不消一刻鐘,許楚手中白色畫紙之上就躍然出現一個極爲清晰的人面畫像。形貌神態當真惟妙惟肖,若不是蕭清朗清楚許楚不曾見過劉讓莫年輕之時,怕都要懷疑她一番了。
蕭清朗目帶讚歎,卻並未出言打擾,而是悄然離去。只不過他在回到宜善堂之後,神情凝重起來,再調閱錦州官員卷宗時候,就格外仔細了。
若是劉讓莫此人已死,那後來屢得褒獎的人又是誰?爲何錦州傳來的消息並無異樣,甚至單看卷宗,卻絲毫沒有太多出入。
有過兩個時辰,直到午膳之時,許楚才讓人抱著幾個復原的頭顱跟幾張畫像回到宜善堂。
“王爺,大致相貌只能恢復成這樣,因著衣衫多已經漚爛,身份等並不能一一確定。”許楚將畫像遞過去,對蕭清朗說道,“若對比畫影圖形,估計也只可能有七分相似。”
她的話落下,蕭清朗已然盯著那幾人的頭顱跟畫像辨別了一番,隨後揮手讓幾個塑人師傅退下,而後將手邊一疊卷宗遞過去。
“按著畫像來看,幾人肖似錦州城同知劉讓莫、通判宋德榮、州判唐如才、照磨所正九品照磨宋元清、司獄司司獄趙偉品......”蕭清朗面沉如水,目若深淵盯著那畫像繼續道,“還有就是那日你自酒甕中第一個發現的,負責錦州獄訟等事務的通判知事趙煥然......”
許楚聽著蕭清朗的話,不由啞然。一州官員,若真的全部相繼幾年遇害,偏生朝廷未曾受到任何消息,那當真是可怕至極。
她抿著嘴,在蕭清朗手邊坐下就地查看起卷宗來,若然所有的畫像與她所恢復的顱骨頭像極爲相似。
“也是隻是相似,或許死者只是跟幾位大人是血親?所以面容有些相似。”
“劉讓莫並無家眷,也無子嗣!”
蕭清朗看了一眼許楚,低聲說道:“除此之外,宋德榮跟唐如才也曾與本王有私交,二人並無血緣相近的男性子侄跟子嗣。而且縱然是有,年紀也絕對不上。”
話及此處,許楚也回過神來,苦笑一聲,自己當真是自欺欺人。端看年紀,所驗屍骨的骨齡與幾位大人卷宗之上的年紀就所差無幾,所謂子侄跟親屬,自然不可能。
此時的她好似踏入了冰冷的寒潭之中,不禁渾身發發冷。她耳邊嗡嗡作響,眼前一陣暈眩,但卻不知是爲著擔憂還是什麼。
“小楚?”蕭清朗見她面色慘白,不由心生擔憂,連忙探身扶住她叫到。
許楚勉強穩住心神,緊緊攥拳咬牙說道:“求王爺許我親自前去錦州查看。”
就算找不到爹爹的行蹤,哪怕發現些蛛絲馬跡也是好的。
蕭清朗看了她一眼,卻見她神情堅定,就好似認定他不會隨她一同涉險一般。果然還是那個倔強不肯輕易信賴他的人,哪怕兩個人經歷了許多,甚至早已達成了默契,也不足以讓她安心。
蕭清朗伸出手緩緩蓋住她的雙眸,啞著聲說道:“此事我以有打算,你且休息片刻,明日一早我會輕裝簡行前去錦州。”
眼簾被溫熱的手掌蓋住,突如其來的親暱動作,使得許楚渾身僵直,直到嗅到那熟悉的竹香氣息,才讓她稍稍放鬆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