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無意中得知,你父親曾開設過在本縣頗爲有名的百戲團,且他的獨門絕技就是口技。所謂善口技者,一桌一椅一尺即可。雖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處也。你耳薰目染多少該學到了些皮毛,就如同去莊子上的家畜大多都被你馴服,大概也是因爲你有此技吧。”
“當日小翠先休息下,而後於富貴同章氏爭執打碎花瓶,怒氣衝衝的拂袖而去。他醉意朦朧是真,同章氏推搡動手也是真的,可後來昏睡過去也是真的。而後你假意同章氏飲茶安慰於她,只可惜你得目的不是爲了讓她寬心,而是爲了取她性命。”許楚望著她,聲音冷清,“只可惜小翠昏睡沒有聽到,你趁章氏也昏睡過去時候行兇,而後算著時間以口技之能引了小翠過去。整個過程,唯一無法躲過的就是你當時無法第一時間離開院子,這也是爲何那時你那麼巧的出現在正院,而小翠只聽到於富貴跟章氏爭吵卻並未瞧見他的身影。”
“至於證據......”許楚轉頭示意衙役將從章氏房間帶出的茶盞取出,繼續說道,“前日我去查探時候,發現章氏房中桌上有三個茶盞,除去章氏跟小翠所用的之外,還應該有一人......”
她正說著呢,就見李捕頭匆匆打外面而來。而他手中,赫然是一個包袱。
“許姑娘,在下帶人去搜了張媽的房間,果然發現了你要找的東西,還有兩件明明嶄新卻被塞在箱子底的衣裳。”
許楚點點頭,讓人將那包袱跟衣裳展開。她蹲下身細細摸索,片刻之後自包袱之上尋到了幾根細小的乾柴刺跟莊子上下人燒火用的茅草。而後她仔細查驗衣裳,在衣服袖口處發現了一團奇怪的痕跡。當下,她眼底一亮,拱手對黃縣令道:“請大人取一碗清水,再尋了本縣最有名望的大夫前來。”
清水好尋,衙門後堂就有。大夫雖說要稍等片刻,卻也不難找,更何況靠近衙門的長安堂是本縣最好的醫館藥房,當初驗出押不蘆這玩意兒的就是其坐堂楊老大夫。
須臾之後,許楚將侵泡著清水的衣袖拽出,然後將其上水分擰入一個空碗。等楊老大夫到的時候,恰好能辨別那碗中是何物。
押不蘆在中原並不常見,若非遇到過西域人,怕是他也不甚清楚。片刻之後,他分辨出那水中含著押不蘆也就是鬼參。
“此藥藥性霸道,傳言說其有起死回生功效,其實不過是如曼陀羅之類讓人昏迷或是產生幻覺罷了。”
“大人,當日在茶盞內發現有押不蘆之毒,且小翠曾說自己睡得極沉可見她當時中了此藥。”之前追查那茶葉時候,小翠言說已經倒入了井水中無法尋找,也虧得她是以海棠花的掩飾將東西換出,所以要想驗證那茶葉中含了押不蘆也算不得難事兒。畢竟,那種藥粉沾染過泥土之後,藥性只會更大。
“而此藥極爲難得,縱然張媽狠意凜然,也定不會一次用完。若是我猜的不錯,餘下的藥應該在張元橫也就是劉家興手中,可是如此?”
短暫的沉默之後,她看向張媽問道:“你還不打算說實話嗎?此時若是說了,許是不會牽連他人。”
張媽此時神色複雜,看向於富貴時候又恨又痛,可最後依舊不甘心的咬牙道:“奴婢不知姑娘指的是什麼,如果大人真想讓奴婢定罪,栽贓陷害也未嘗不可。”
無論如何,她絕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於富貴脫身,就算要死她也要把人一起拖下地獄。
許楚看著她,良久後才嘆息一聲示意李捕頭將人帶上來。
隨著李捕頭的動作,二道門外的人都唏噓起來,又膽小的還捂住了眼睛不敢多看一眼。那被李捕頭帶到大堂之上的人,滿臉是瘡,脖頸跟手上還有成片的白斑,看起來當真可怖。
瞧著他年紀算不得大,可身形佝僂,一條腿好似還有些無力的拐著。
“草民見過大人。”嘶啞的聲音響起,就跟破鑼一般讓人不適。
此時滿堂寂靜,多少人都在打量著眼神都有些呆滯的醜陋之人。要說這是劉家興,別說是見過的,就是沒見過的也不敢相信。誰不知道章秀才是十里八村少有的秀才爺,他能找個這人不人鬼不鬼的結親?
然而就在張元橫出現的一瞬間,一直嘴硬的張媽張張嘴卻沒再說出一句話來。她背光跪著,低著頭不肯再有動作,更不看一眼自家的兒子。只是背光的身影越發蒼老。
“堂下何人?”
“草民......張元橫,也是劉家興!”一句話,幾乎毫不費力的戳破了張媽所有的狡辯。
劉家興身患奇癥,常年要以水銀入藥遏制,此時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不同。許楚不知道他可曾尋大夫瞧過,還是一直只用水銀膏,可心裡卻清楚,水銀中毒肌膚上也會表現爲紅色斑丘疹。甚至發展成四肢、頭面部,進而全身都出現可融合成片狀或潰瘍,嚴重者可出現剝脫性皮炎。
也許劉家興最初時候的確出現過毒瘡,可後來水銀使用不當,長期依賴添置了過度水銀的藥物,繼而使得身體情況出現了惡性循環。
“一切都是草民的主使,是草民心有不甘回來報復,殺了章秋娘......”說著,他已經重重的將額頭磕到了地上,而後挺起後脊無力道,“八年前,草民險些被於富貴害了,饒是僥倖活命也留了滿身傷疤。且他還娶了草民曾經的未婚妻,左擁右抱好不得意,所以草民心中不忿,才鑄下大錯。”
他說的有條不紊,絲毫沒有狡辯跟猙獰,倒像是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一般。只看這份清晰跟沉穩,就莫名的讓人生了些許好感。
“你可知你說的是什麼?”
“草民自然知道,”劉家興聲音越發嘶啞乾涸,他從懷裡取出一個茶包遞過去,“這是餘下的押不蘆,草民也隨身帶了過來。”
他是一心認罪,幾乎將所有的罪名都攏到自己頭上,所以一干供詞跟證物都早已備好,甚至無懈可擊。
許楚清明的目光掠過他,看向一言不發只死死看著身前地上青磚的張媽,卻見她臉頰抽動露出了苦笑表情。
滿堂震驚之中,她終於開口,疲憊不堪,帶著幾分心灰意冷沙啞道:“不關他的事,是我一意孤行殺了人。”此時她方擡頭,“口技是我家中絕學,我兒雖然學過一些卻並不入門......他手中的押不蘆,也是從我這搶過去的,爲的就是防著我對章氏下手。”
對於她的這話,許楚是認可的。要是劉家興真會口技,那也不至於張媽都傳開了馴家畜的名聲,他卻未能如此。
“他心善不忍報復,可我卻不能。當年就因爲章家人不分青紅皁白,使得我一家被除族,又因章氏秋娘心狠不肯說實話,使得我們家破人亡遠走他鄉。”張媽緩緩看向許楚,滿目通紅晦暗艱澀道,“我男人抑鬱而終,卻不能入祖墳,只能在異鄉草草下葬。而我兒在大好的年紀,得了奇病不說還渾身都是燙傷,更因著傷口潰爛幾度險些喪命......”
“娘......”劉家興心懷絕望,這一聲娘卻不知包含了多少痛跟難。
話及此處,衆人都默然不語,只看著因哽咽跟憤憤而渾身顫抖的張媽訴說曾經的冤屈。
其實任誰遇到這種事情,大概也不會心如止水。何況,準兒媳跟大仇人成了親,日子還過的挺風光的,她心中相比更加不平。
她的目光茫然的掃過堂上,咬牙切齒的看向於富貴,而後又輕輕落在自家受盡折磨的兒子身上,聲音恍惚無力道:“當時我下手的時候,章氏其實是醒過來過,她看著我笑......叫我大娘......”
也正是如此,她才心中不忍,將一枚銅板放進她嘴裡,只求她轉世轉個好人家,能忘卻前世之事。說起來,那枚銅板還是最初時候章秋娘給她的......
張媽說這話的時候,眼中明顯露出了一抹痛苦跟悔意。而因著用藥過度有些木訥的劉家興,面上也有了變化,然而所有的表情最後都化爲無奈。
她咧著嘴,手哆哆嗦嗦的擡起抹了一把淚,然後伸向劉家興的方向,似乎想要再摸一摸自家兒子。可還未等她觸摸到,整個人突然就恍惚起來。
許楚臉色一變,冷聲喊道:“快......”
隨著她的聲音響起,一直負手立在後堂聽審的蕭清朗赫然出現,他伸手捏住張媽的手,然而爲時已晚。基本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倏然轉身想要握住劉家興的雙手,然而依舊遲了一步,劉家興已經憋足了勁兒躍起搶過李捕頭手中的押不蘆吞下。
押不蘆雖然磨成藥粉之後藥性減小,可服用過量依舊可以輕易奪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