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四兒,你還愣著干啥,還不趕緊的過來看看我這冤家。”張李氏見仵作神情憂郁,臉色不有一沉,罵罵咧咧道,“難不成看到個小娼婦就走不動道了?”
她的話著實(shí)難聽,就連蕭清朗都忍不住開口呵斥起來。然而相較于蕭清朗的怒意,張李氏雖然心生恐懼,可卻并無收斂。
倒是許楚嗤笑一聲,伸手拽了拽蕭清朗的衣袖,讓他莫要同潑婦計較。畢竟,只要他們站在這里,就定會有她哭的時候。
還未見到尸體面容,這張李氏就認(rèn)定死的是張三,此案若無蹊蹺那才是怪了呢。就算她給出了解釋,可在許楚看來,那也是漏洞百出的。
蕭清朗見許楚并不在意張李氏口中的污言穢語,反倒還攔著自己,心中著實(shí)生了些抑郁之氣。他面色陰沉,眼底粹著冰寒更勝過嚴(yán)冬寒雪。只要一想到許楚在自己身邊,卻還被人指著鼻子咒罵,他心中就五味雜陳。或許,那酸澀中,還帶了對她的憐愛。
一個女子,要經(jīng)歷何等難堪,才能對這般羞辱絲毫不在意?
錢仵作上前查看了一會兒,而后動作頗為謹(jǐn)慎的將張三衣裳打開,見身上并無傷痕。只見他拿著一塊白棉布給尸體擦拭,而后又取了釅醋等物潑在尸體之上。一番動作,倒是比衙門之中一般的仵作要盡職許多。
看得出來,他的確是研究過驗(yàn)尸的,且手法極為熟練。
“死者張三,身上無致命傷口,渾身膨脹,肌膚變白緊縮......頭目有被磚石磕擦痕,指甲、毛發(fā)有沙泥,腹脹,側(cè)覆臥之則口內(nèi)水出。”錢四兒說的頭頭是道,縱然是許楚,也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
他所勘驗(yàn)之處的確如此,按著《洗冤錄集》也能對的上。
然而就在她心中贊賞之時,卻聽得錢仵作繼續(xù)道:“如此看來,應(yīng)該是意外落井而亡。”
他的話音落下,就聽得張李氏又是一陣嚎啕大哭。
許楚冷笑一聲,“你既熟讀洗冤錄集,又如何不知死后不久投尸于冷水中,亦可出現(xiàn)皮膚皺縮、膨脹的樣變?若是失腳,仵作驗(yàn)尸之時,須看失腳處土痕,你并不打量,如此是何道理?”
許楚的突然開口,驚的錢仵作一個哆嗦。不過也就是一瞬之后,他就反應(yīng)過來,忍不住說道:“你個小丫頭懂什么,休要胡言當(dāng)心惹了是非。”
許楚卻并不在意他話里的威脅,而是上前蹲下伸手摸了一把被釅醋潑到的尸體,冷笑道:“我雖為女子,卻也能看出張三死因并非簡單墜井溺死那么簡單,你身為仵作又為何堂而皇之的撒謊胡亂定下死因?”
錢仵作見許楚言語有條不紊,且意味深長的捻了捻手指上的釅醋,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他是后到來的,所以并不知許楚真會驗(yàn)尸,更不知她就是曾幫著黃大山破案,眼下各大茶肆酒樓說書先生口中的傳奇婢女。
他端看許楚面容白皙清秀,身姿窈窕,眉目清明毫無普通女子的婉轉(zhuǎn)小意只當(dāng)她不過是依附于富家公子的女子,大抵是多看了幾本雜書罷了。
“不要胡說,我做仵作十幾年,豈會不如你個黃毛丫頭?莫要以為你們有錢,就能為所欲為,所謂死者為大,你且趕緊讓開。”錢仵作喝聲甩袖。
許楚聞言搖頭道:“仵作行人受囑,多以芮一作茜草投醋內(nèi),涂傷損處,痕皆不見。我想此話,熟讀洗冤錄集的你,必然爛記于心吧。”
“什么茜草不茜草的,我不知你在說些什么。”錢仵作臉色通紅,氣急敗壞道,“看你長相清秀,卻沒想到如此不知深淺,當(dāng)真是可笑之極。”
許楚見他依舊死不承認(rèn),于是起身拱手對兩位官差道:“不知二位可否行個方便,暫停片刻讓我重新驗(yàn)尸?”
她見兩個官差面露猶豫,便回頭看向蕭清朗。
蕭清朗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當(dāng)即緩步而動,面容鎮(zhèn)定從容,字字珠璣的說道:“本朝律法所定,驗(yàn)尸當(dāng)有初驗(yàn)、復(fù)驗(yàn)之分,如今初驗(yàn)仵作所用釅醋中摻雜了能遮掩尸體傷痕的茜草,所以理當(dāng)視為有異議而論。如此情況,仵作驗(yàn)尸不實(shí),結(jié)果有所偏差,多會造成冤假錯案。若日后被查出不妥,那受牽連者絕非只是一個錢仵作可以擔(dān)責(zé)的了,想必你家大人乃至二位也要擔(dān)責(zé)。”
在許楚之外,蕭清朗開口說話多是冷厲著稱。再加上他面容俊朗氣質(zhì)非凡,還有那從骨子里流露出的尊貴跟威嚴(yán),一時間倒是震懾了眾人。
兩個官差一時間語塞,倒是錢仵作憋紅了臉氣急道:“就算要復(fù)驗(yàn),也該是衙門所請的仵作。再者說,天底下哪里有女子驗(yàn)尸的道理,讓個女人驗(yàn)尸呈訴公堂,那可還有規(guī)矩可言!”
“如何沒有女子驗(yàn)尸?”蕭清朗氣勢凜然斜睨一眼錢仵作,一字一句卻滿是犀利道,“在下不才,頗為看重身邊婢女驗(yàn)尸的本領(lǐng),遂在安平縣縣衙中,為她在衙門中登記入冊。如今,她依然是律法可認(rèn)的女仵作。”
許楚一直看的蕭清朗面色沉穩(wěn),再說話時候,也是平靜冷漠,卻沒想到他竟真的做到自己從不敢想的事情。此時,她心中百般感慨,她原以為自己最好的結(jié)果也就是跟在他身邊痛痛快快的查幾宗案子,而后再回歸村中接私活罷了。卻不想,這人竟然不言不語就將她仵作的身份入了衙門登記。
莫說她從來不敢想,就是當(dāng)初爹爹作為蒼巖縣屢破奇案的老仵作,幾番求縣太爺讓她接班,都不曾得償所愿。甚至,爹爹一直發(fā)愁,日后他若故去,只留她一個既不能光明正大的拿官府聘錢,又不會針線活計,日后該如何過。
許多人都輕賤仵作,覺得身為賤籍之人,又常于死人打交道晦氣至極。甚至就連鰥夫都不愿娶仵作家的女兒,可以說避之不及都不過分。所以大概沒人能理解許楚的心思,除了同為仵作之身的人,估計難以感同身受。
仵作......比之乞丐還不如。沒有田地沒有家產(chǎn),就連所住房屋說道根上也非是自己能做主的。
如此,便可知道,對于一直不想隨意尋個男人委曲求全的許楚來說,成為官府認(rèn)可的仵作該是如何欣喜的事情。最起碼,她再不用擔(dān)心旁人吃絕戶,也不用擔(dān)心爹爹百年之后,惡霸強(qiáng)取豪奪。
她雙眼突然有些酸澀,眨了眨眼許久才忍住那種呼之欲出的感動跟喜悅。寒風(fēng)呼嘯而過,卷起地里干涸的枯草葉子,也讓她長長舒了一口氣。
那兩個官差聽到此話,也松了一口氣,如今涉及人命,無論是否是意外,謹(jǐn)慎一些總歸是沒錯的。更何況,他們自個心里也有著小算盤呢,若是這小楚姑娘驗(yàn)出沒有差錯,那是最好的。若是驗(yàn)出差錯來,他們二人也好占了先機(jī)回稟大人。
這樣仔細(xì)一衡量,倆人就拱手恭敬道:“那還勞煩姑娘了。”
有了這倆人開口,那錢仵作縱然再不情愿,也不敢說什么了。他不安的皺眉,眼神飄飄忽忽的就看了一眼張李氏,然而他自以為隱秘的動作,又怎會逃開許楚跟蕭清朗的眼睛呢?
“公子,還請派人速去尋些煮好的甘草水來。”
蕭清朗從聽到她說茜草之時,就知道尸體有異,所以二話不說就吩咐魏廣派人去尋。沒等他的吩咐落下呢,就聽得有熱心的鄉(xiāng)鄰連連招呼道:“去我家吧,離得近拐個彎就是。”
許楚見魏廣向后打了個手勢,而后就有侍衛(wèi)前來跟著那位大姐前去,當(dāng)下也不再等著。她帶好手套,取了鑷子等物蹲下身來簡單查看。
張三的尸體還算完好,雖然是寒冬臘月,可因著井水常年水溫基本不變常為十來度,所以并沒有出現(xiàn)凍傷的情況。其實(shí)若放在夏日,就算墜井或是被人逼迫跳井,只要沒人落井下石,且自身不會因缺氧而下沉水底,大多就不會死亡。偏生冬日里,人們穿著厚厚的棉衣,一旦入水那吸滿水分的棉衣就成了索命的利器,讓人無法逃脫。
她心中感嘆一句,而后又仔細(xì)查驗(yàn)起來。
如今張三死亡時間較短,沒有發(fā)生腐敗尸斑也未曾變綠,可以說尸體還算新鮮。
他面部跟頭部確如錢仵作所言,有碰上,其上還有明顯的青苔痕跡,可以判斷為墜井之時碰擦到井壁之上所留。衣衫完整,卻并不算嶄新,加上腰間有幾枚銅板,可斷定并非自投而亡。
許楚伸手按壓了他頭頂?shù)任恢茫_定沒有鋼釘?shù)任铮@才開口道:“死者,張三,男,身長五尺一寸......瞼結(jié)膜、粘膜、漿膜瘀點(diǎn)性出血,有窒息現(xiàn)象。尸斑呈淡紅色,口鼻腔前可見多量白色泡沫,可判斷有溺水情況。頭部有磕碰傷,面部、肘部、膝蓋、小腿有擦傷,表皮破損,創(chuàng)面呈現(xiàn)蒼白色,并有出血。傷口呈紫黑色,血凝固,皮肉緊縮,可判斷為生前傷。傷口之上攜帶井底青苔,初步斷定為落井之時擦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