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楚沒有擡頭,而是徑直取了鑷子探向屍體體表所謂的外傷說道:“錢仵作該知道,屍體在遇火後,會導致皮膚收縮,繼而產生蜷曲。其收縮程度,一般不會超過關節的最大功能位置,所以會出現鬥拳狀姿態??墒?,在火場中的屍體還會出現另一種情況,那就是肌膚的張力超過一定的限度,使得皮膚因張力過大而產生沿皮紋方向的創口,其形疑似外傷的痕跡。再有就是屍體因爲高溫作用,顱骨會發生骨折,硬膜外會出現大血腫的情況,也會疑似頭部受重擊。”
“不過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在細緻查看下依舊會發現不同於外部擊打留下出現的外傷的端倪。就比如,因溫度過高而造成的肌膚開裂,是有規律且是沿肌膚紋理綻開??墒潜蝗藫舸蛟斐傻膫麆?,是不可能出現明顯的規律,且深淺不可能一致?!?
“至於顱骨骨折,也是相通的道理,一般重擊之下硬膜外不會出現熱血腫的情況?!?
許楚說的簡潔,可是卻字句清楚清晰易懂,縱然是一旁的司空翰等外行人,也能輕而易舉的想個通透。
錢仵作此時有些啞然,雖然心底裡依舊是頗爲不服氣,可是一時之間他竟也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
他有些遲疑的看了許楚一眼,見許楚表情嚴肅鄭重,似乎對口中所說的話十分不以爲然??墒?,她卻不知道,這番話對於錢仵作這般內行人產生了怎樣的震動。
所謂熱血腫,錢仵作一時之間還有些無法參透,可是大致意思卻已經明白了。仔細想想,好似還真有那麼幾分道理,就如同之前她所說的肌肉因高溫而驟然縮緊,可是骨頭卻無法收縮,所以使得肌膚超過其最大的承受程度,最後爆裂而開,也不是沒可能的。
就在錢仵作愣神的空擋,許楚已經取了驗屍刀跟鑷子撬開死者的脣齒。待到一連串的簡單驗看完成,她才擡頭看向書吏說道:“勞煩,重新幫我填寫一份驗屍單。”
一旁的書吏趕忙點頭,重新拿了一份空白的驗屍單等候起來。
許楚十分仔細的查看過死者的屍體,半蹲著身體丈量了屍體身長後說道:“死者,男性,身長五尺八寸左右,偏胖。屍體被燒至焦黑,五官不清,雙手如鬥拳狀,口鼻中有大量成團的灰燼?!?
她說著,就小心將手指探入死者的口中摸索一番,片刻之後才繼續說道:“喉頭水腫,有明顯的熱呼吸道綜合癥現象,死因疑似爲因爲喉頭水腫等原因而窒息死亡。”
所謂熱呼吸道綜合癥,是法醫在驗看被燒焦的屍體時候,最常說的一個詞彙了。
簡單而言,就是在火場高溫環境中,因爲大火、灼熱的空氣、煙霧等害氣體,隨著死者吸氣時進入呼吸道和肺,引起呼吸道和肺的損傷後的一系列病理改變。最常見的就比如呼吸道黏膜表面可見菸灰炭末沉積、黑色線條狀黏痰、喉嚨跟氣管、支氣管等黏膜充血水腫、出血、壞死,有時可形成水皰等情況。
“是否能確定是被火燒死,還是死前受到重創無法掙扎求救?”蕭清朗的視線掃過渾身烏黑的屍首,繼而看向許楚問道。
許楚點點頭,沉默著又觀察了一瞬後說道:“正常來說,熱作用呼吸道綜合徵的產生,足以說明火燒起的時候,死者尚且還爲死亡。這也是生前燒傷所特有,是區別生前、死後燒傷的主要依據?!?
“不過也有例外,比如死者因爲本身的心肌強健,使得其心臟代償能力非常強,所以當他們遭受暴力傷害或是意外刺激的時候,會處於假死狀態的情況之下。不過當外在的壓迫消失,再遇到合適的刺激,比如高溫刺激等情況的時候,在一刻鐘左右的情況下,就會使得其心臟功能再度恢復。這種情況下,也會出現生前燒死的種種現象,可是在查案的時候,也會出現偏差......”
後一種情況,在仵作驗屍的經歷中並不常見,不過卻也不是沒有過。很多時候,仵作會因爲其頭顱跟身上的裂紋誤認爲其是先被重擊,失去反抗能力後被火燒死,繼而使得案子陷入僵局。
許楚的話音落下後,一旁再無任何聲音。很明顯,在場的人中,只有她與錢仵作最懂得內中道理,而旁人聽起來多是雲山霧繞之感。
不過她也不爲難旁人,爲更加直觀的講解,索性取了驗屍刀小心將死者的喉嚨部位切開,而後小心露出其內氣管。卻見氣管之上,依然腫脹堵的十分嚴實。
“喏,這就是熱呼吸道綜合癥的表現。”
隨著她的手起刀落,只在眨眼之間,死者的喉部就徹底展現在了衆人眼前。至於內裡的粘液,還有看起來粘粘嗒嗒沾染著黑色絲狀物菸灰的痰液,在其冰冷的刀尖之下越發顯眼,使得司空翰等人胃裡一陣翻滾。
不過許楚卻並不在意司空翰等人有些蒼白的臉色,繼續將驗屍刀的刀刃調向死者的口腔之中。
“另外,死者口中牙頸部表面呈現玫瑰色,其牙齒有出血現象,所以基本可以推斷死者是窒息而亡的?!?
司空翰雖然面色難看,不過對她的驗屍結果還是信服的。不過錢仵作此時就有些尷尬了,他皺著眉頭質疑道:“我覺得此人口中的顏色,應該是被熱氣灼燒所導致的,不足以證明其是窒息而亡?!?
許楚點點頭,對他的話不置可否,而是徑直從工具箱內取出烈酒。
“尋個杯子來。”
一旁的衙役得了她的吩咐,不敢耽擱跟質疑,趕忙跑去一旁的人家尋杯子。
待到他將杯子取回後,許楚纔將烈酒倒入杯子之中。
就在衆人面露不解的時候,許楚就已經用鑷子跟驗屍刀將死者的一顆牙齒取下。只聽嘡啷一聲,那牙齒就被放入了酒杯內。
“如果只是口腔內顏色有異嘗,或許是灼燒所導致的。不過牙齒出現玫瑰色,難道錢仵作覺得也會是灼燒所導致的嗎?”她看了一眼錢仵作,神情不變道,“因爲窒息使得口腔內毛細血管爆裂,繼而讓牙齒染上血色,呈現玫瑰色。而這種顏色,在浸泡過烈酒之後,會越發明顯?!?
果然,再半個時辰以後,那酒杯之內的牙齒顏色越發鮮亮起來。這使得錢仵作也目瞪口呆起來,想他驗屍二十幾年,卻從不知道牙齒竟然還會變色......
蕭清朗斜睨了有些呆愣的錢仵作一眼,使得其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然後汗顏道:“王爺,小的驗屍多是依據古籍記載從未出過差錯,許大人的驗屍法子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他倒不是要否定許楚的結論,實在是情急之下的推托之詞。畢竟,雖然他不是官籍,可是能在刑部掛名驗屍,也算得上是公門裡行走之人,縱然是賤籍也會讓人忌憚一些??墒侨舸藭r,自己的驗屍結果被全盤推翻,那無疑於告訴衆人說他學藝不精......
許楚聽他這麼說,當即面部表情道:“只知道死守著前人的典籍驗屍,那仵作一行如何能發展?但凡你多將自己驗看過的,相似死因相似環境之下的屍體做類比,所能得到的新學識未必不會比先人所書的更讓人信服?!?
錢仵作被這麼不輕不重的一斥責,臉色越發的難堪起來,心裡也更加忐忑了。至於最初對許楚的輕視跟不耐,此時他再不敢露出半分。
蕭清朗垂眸看了一眼還蹲在屍體一側,面色鄭重的許楚,眸光微微閃動,然後看向錢仵作語氣頗爲冷淡的說道:“人命關天之事,不得有一絲馬虎,錢仵作該要沉下心來纔是。”
有了靖安王的話,錢仵作縱然想要再尋個藉口,卻也不敢了。他只連連點頭,冷汗漣漣道:“王爺所說極是......”
還在查看屍體情況的許楚,並沒在意蕭清朗跟錢仵作的對話,而是接著說道:“如果想要進一步確定,我需要再詳細解剖?!?
蕭清朗素來知道許楚在驗屍之事上十分謹慎,且多數在有疑慮的情況下,纔會依賴於解剖查看。所以,此時見她有這般需要,自然是點頭應允了。
其實不光是蕭清朗,隨他們一同前來的一衆衙役跟侍衛,多半也都習慣了許楚的解剖舉動。不得不說,俗話裡的習慣成自然是十分有道理的。
想跟隨在蕭清朗身邊的侍衛,在第一次見到許楚解剖驗屍的時候,還會因反胃作嘔而面色難看。第二次見到她解剖屍體的時候,雖然還有些不適應,可是至少已經不會失態了。第三次第四次之後,就越發的習慣起來,甚至會覺得旁人的失態實在是沒出息。
而三法司的衙役,無外乎也是這般,最多是感慨一句許大人當真是百無禁忌。不過有外面傳言的加持,再加上蕭清朗的默許,似乎解剖屍體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