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彩鳳望著祥榮,覺得三年不見他,他變得很多,老了很多,當年方面墩墩的臉形,如今變得顴骨高聳,目光深隧,濃黑的眉毛之間出現了一條刀刻似的豎紋,下巴棱棱角角的似乎顯得更闊大了。胡須也長得又黑又硬。這一切的變化似乎記載著他這幾年來在外面經受的苦難和磨練。也顯得他沉著而堅定了。他理著短短的頭發,穿一套不大合身的半新舊毛藍布衫褲,腳著一雙布繩做的草鞋,腰上緊緊地扎著一條布條帶。暫眼看去似乎和過去給人家做長工時沒有什么兩樣。彩鳳望著這又熟悉又陌生的丈夫,一時里興奮得面孔發紅,眼睛發光,明亮的眸子在她丈夫瘦棱棱的臉上和身上歡喜地瞧過沒完。她變得又慌亂又激動,手腳無措,語無論次了。一面這個撈撈那個摸摸,不知做什么好,一面亂糟糟地說著:
“呵,你是從啥地方來的?做夢也沒忖到這時你會來--這幾年你都在那里?自從那次你托阿芝阿舅帶來三十元洋錢后,我再也找不到你的音訊,也尋不到阿芝娘舅的下落-你出去這許多年為啥也不帶個信來?”
不等祥榮回答她,熱情地關切地望著他疲備的臉:“講了這許多,我還沒問你,你夜飯還沒吃過吧?一定餓煞的了”
“我不餓,已經在路上吃過了。”
“你是怎么摸到這里來的?你怎么曉得我如今住在這里的?老屋都叫東洋鬼子燒光了。”
“我看老屋變成了火燒場基,曉得是怎么會事了。這幾年外頭看到到處都是這樣,大概總是叫東洋人燒的。后來在夜暗里我看見阿木叔這兩間低矮的小草間還在,就摸過來張望,我用手電筒往柴門里一照,看見里面有你高高的舊箱子,還有被子上你蓋的衣服,我估計你住在這里-阿木叔他們呢?如今搬到那里去了?”
“也住在隔壁小屋里呢,如今只剩下他父女倆個了。”
“啊?阿木嬸和咬臍呢?”
“叔婆叫東洋鬼子剌死了。叔婆死后咬臍也不知到啥地方去了,說起來也都是為了我啊--”
祥榮聽了彩鳳東洋人進來時阿木嬸慘遭殺害的悲慘敘述,深深地嘆著氣,良久默不作聲。
這幾年他在外地流浪和在部隊與敵人遭遇時所見,日本鬼子和漢奸部隊,燒殺搶掠見的太多了,并不覺得太意外。只是想著阿木嬸從小待自己像親娘一樣的嬸娘,這會回來竟然看不到她了。日本鬼子真太可惡可恨了!家鄉在日偽頑的踐踏下,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糟得多。一時里使他轉不過神來。這時忽然隔壁傳來低沉凄慘的一個老人的嚎哭聲:“呵,阿秀娘呵!阿秀娘呵--”
“這是啥人?”祥榮奇怪的問。
“就是阿木叔公啊!”彩鳳說:“他每次半夜里醒來都這么的嚎哭,有時白天一個人時也是這樣哀嚎。”
“咬臍一直沒有來過?”
“出去后一直沒有來過。他不知到啥地方去了。剛剛我想問你哩,你在外頭有沒有看見過他?-----也是一去幾年杳無音訊,至今生死不明,唉,說起來都是叫東洋鬼子害的。”
“阿秀呢?”
“被她阿姨叫去了。”
見阿木叔一家被弄得這么凄慘,夫妻倆一時里都為阿木叔一家慘遭不幸而十分難過。彩鳳見祥榮一時里心情沉重,不象他來時那樣開朗了,想把他從想阿木嬸難受的心境中引開去,她瞅了床上一眼忙說:“快看看兒子吧!看看兒子。”她興奮地對丈夫說:“看你還沒有看見過他呢,你走時他還在肚子里-”
“哦,是啊,咱們的孩子在那里?”祥榮高興地立起身來。
彩鳳走到床邊,提著菜油燈盞親熱地呼喚著熟睡的孩子:“阿芳,爸爸來了!爸爸來了!永芳,你快醒來看看爸爸呀-----咳,這孩子命真苦呀,生下來都三歲了,還沒見爸爸呢。你沒來他天天叫爸爸。一會說話他先叫‘媽媽’,以后我又教他叫‘爸爸’。懂事一點了他又向我要爸爸,說‘我的爸爸在啥地方呢?’我告訴他爸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出門去了,以后來了給你買餅餅糖糖來。今天他睡覺前還傳念過呢。剛剛半夜里哭起來他還叫喚過。”
說到這里她一陣臉紅,為剛剛自己一時想不通竟想上吊自盡而感到羞愧。
“嗨,看這會他倒呼呼的睡著了,睡得像只小豬玀一樣。”她提著菜油燈盞身子讓過一邊叫丈夫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