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飯後,大部份客人都已散去,剩下近鄰遠(yuǎn)戚和愛湊熱鬧的年輕後生和姑娘媳婦們,還擠在新房裡吃新娘子的茶,新房裡小廚上點著兩支紅通通的蠟燭,照得滿屋子亮堂堂的,真是篷蓽生輝。小小的房間塞滿了新娘子嫁來的嫁妝。打開的箱子裡和放在牀上的新棉被散發(fā)著濃重的麝香和樟腦味,與大紅花燭燃燒的燭油味合成了新房裡特有的氣味。新娘子還穿戴著滿頭珠彩的鳳冠和大紅錦襖和花鞋。她臉上仍戴著玳瑁眼鏡,低頭坐在牀沿上。祥榮本來怕難爲(wèi)情地坐在房角落裡的單背椅上,但那些小夥子姑娘媳婦們偏嘻喜哈哈地一定要把新郎推到新娘子並排去坐,弄得手足無措的祥榮只好呆頓頓地一起挨坐在綵鳳旁邊的牀沿邊。然後大家就擠擁著在新娘子周圍鬧著討茶吃。屋子裡不時響起一陣陣姑娘媳婦和小夥子們清脆歡樂的笑鬧聲。他們說新婚三日沒大小,同輩晚輩都可以吵房,於是祥榮的那些堂房的小姑小嫂小兄弟們也都來吵房要茶吃。而敬這些同輩的小姑小嫂小兄弟們還真不大好敬呢,他們的花樣經(jīng)很多:茶要瀉得滿,沒瀉滿他們不喝;瀉得太滿溢出來了又要罰;而當(dāng)你小心翼翼地提壺瀉茶時,這些小不經(jīng)正的小姑小叔子們又東推你一下,西碰你一把,叫你瀉不成。好容易瀉滿了一杯,還要論輩份稱呼:“叔叔請吃茶!”、“阿姑請吃茶!”、“嫂嫂請吃茶!”叫得不清楚要叫你重叫,如果稱呼錯了,又要罰你,你先奉小的,後奉大的也要罰你。沒辦法,於是新娘子只得一次一次的重叫,一次一次的重來。鬧得你哭笑不得。於是新房裡就響起一陣陣的笑鬧聲。
老成章、老阿木、老阿來、貴法娘等坐在後面竈間裡,此刻大事辦完,大家歇一口氣坐在暖和的竈頭旁一邊閒聊著,一邊聽前間這些後生姑嫂們鬧新房吃茶。
“嘿!看這班人真會尋開心!”貴法娘說。
“後生不開心誰開心!”老阿木擎著煙鍋嘴說,“我們年青的時候比他們還會鬧呢,”
“吵死人,煩死人了!”貴法娘說。
老成章含著煙鍋嘴微笑著說:“沒關(guān)係,讓他們吵去,吵吵熱鬧。”
一會兒,天氣漸漸暗了下來,幫忙們把小禮棚裡的燈都點起來。那大紅紗燈和乳白色汽油燈照得室內(nèi)室外一片光輝燦爛,來看新娘子和吃茶的人,一批批絡(luò)繹不絕。顯得更加熱鬧。老成章走到門前,手擎著煙鍋叭嘴,高興地招呼:
“進(jìn)來坐坐!進(jìn)來坐坐!快進(jìn)來吃茶!”
“成章太公,你歡喜煞咧!”一個誰家的小媳婦和她的小姑走進(jìn)來說。
“呵,呵,”老成章向她們點點頭笑笑說:“噯,歡喜 ,歡喜 。快進(jìn)去!快進(jìn)去!”
他的紫膛色臉上閃著幸福的光彩。
這時阿木嬸和阿秀從河埠頭擡著一籃洗乾淨(jìng)了的碗筷湯匙回來,聽著新房裡的一片笑鬧聲說:“他們還在鬧呀?”
“噯。”老成章微笑著點點頭。
“來吃茶的人還真不少呢。”阿木嬸一邊進(jìn)來一邊側(cè)頭點向村口說:“喏,又來一批了,怕是羅家一些做五個月的朋友們。”
“嗯,可能,剛剛羅順和已經(jīng)來過了,這些人怎麼中午不來夜裡來?”老成章喃喃地說,一面擡頭向村口眺望:“咬臍媽,要是他們真來這裡還得請他們吃點心呢?”
阿木嬸說:“有,你只顧留下他們好了,中午正席留下來嚇飯還有不少呢。”
這時幾盞手電筒一閃一閃,四五個影影幢幢的影子捷速地向村裡移來,一會兒過了村前小橋頭。
“嗯,沒錯,是到這裡來的,可能是祥榮做五個月的朋友-咬臍媽,你再幫我整幾碗嚇飯熱一壺老酒-”老成章說到這裡頓住了,見那四五個黑影急匆匆地像一陣風(fēng)似地捲過來,不像是來做客的,老成章奇怪地迎了上去。
這時四個黑影一下子撲到了老成章門口。
“是來看新娘子的吧-快請--”老成章剛想說:“請進(jìn)來”一眼瞥見這夥人肩上掛著掃帚柄似的傢伙,黑暗裡雖看不清他們的面目,卻似乎兇煞煞的十分嚴(yán)峻,不敢再講下去。
“喂,到啦!是這裡吧?”打頭一個叫了一聲,手電筒向小禮棚一照,老成章不由的大吃一驚,他瞥見那傢伙削骨臉大鼻孔牛蛋眼,腰上繫著駁殼槍,那正是鄉(xiāng)公所特務(wù)班長閻金堂呀!他後面跟著的倒揹著掃帚柄似地傢伙的人原來都是他那些背長槍的鄉(xiāng)丁們。
“嘿!閻金堂這會來這裡兒作啥呢?準(zhǔn)沒有好事情!”老成章心裡升起一陣不詳?shù)念A(yù)感。
這個閻金堂在大樟樹事件中也曾出現(xiàn)過,但我們還不知道他的品性來歷。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因爲(wèi)這個人以後還要多次出現(xiàn),我們不得不事先介紹一下。
二
閻金堂兵痞出身,是個遊手好閒,嫖、賭、吃、喝、抽五毒俱全的人,本是南鄉(xiāng)姜山人。五年前由一個事務(wù)員介紹來到九龍鄉(xiāng)來當(dāng)一名鄉(xiāng)丁,也就是鄉(xiāng)里人叫特務(wù)班的鄉(xiāng)丁,由於他爲(wèi)人心狠手辣,敢叫敢罵敢抓敢打,深得黑無常的賞識,不到三年就提到鄉(xiāng)隊附,即老百姓叫的“特務(wù)班長”。
他兇狠到什麼程度,有一椿事情可以說明他的爲(wèi)人。他來到這裡九龍鄉(xiāng)的第二年,有一個老家的朋友來向他討錢,因爲(wèi)他在家鄉(xiāng)時窮困潦倒,曾向那朋友借了不少錢。後來他離開那裡時不辭而別。如今這個朋友因做生意蝕了本錢,家裡生活發(fā)生了困難,那朋友從別人處打聽到消息,閻金堂來到西鄉(xiāng)九龍鄉(xiāng)當(dāng)了鄉(xiāng)隊附,混得不錯,就來向他要回幾個錢。閻金堂第一次應(yīng)付了他幾個。但是過不久那朋友又來了,說:老閻,你再給我?guī)讉€吧!我是失業(yè)了,也沒有本錢做生意,一家六口人,日子真正過不下去了。你如今有了好檔子,聽說資薪也很高,比我強多了。你借也要借我一些了,再幫幫我忙,總要再給我還一些!小閻王蹙著眉頭瞪了他一眼,後來牙齒一咬說:“好!我明天通通還給你!今晚你先在我這裡宿一夜吧!”
“好,好,那再好沒有了!再好沒有了!”那朋友想明天能給錢就高興地住了下來。閻金堂晚上陪他吃好夜飯,就領(lǐng)他到一間隱蔽的小屋裡去住,他在那裡給他搭了一張臨時鋪。半夜裡那朋友睡著了,他就提了把劈柴的斧頭悄悄蹩進(jìn)門去。不想那朋友驚醒過來,見狀嚇得趕快向他跪地求饒:“老閻!你不要殺我!你不要殺我呀!我不要你的錢就是了!我不要你的錢了!你放放我吧!放我走吧!我家裡有老婆孩子,還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孃,你千萬不能殺我呀!老閻,我可是沒有對你不起的地方呀!我不要你錢了還不行?你放放我吧,千萬不能殺我--”
閻金堂捏著斧頭說:“你會壞我的名聲,對你不起了!”就一斧頭把那朋友劈死了。劈死後他就把他朋友的屍體頭管頭,腳管腳手管手砍成四五塊,把它扔到屋後的茅廁裡去。因此他在鄉(xiāng)公辦公事,收稅要捐時,“出屋抱棉被,彎腰捉雄雞”敲、打、搜、掠,傾刻間能把一戶好端端的人家,弄得竈塌牀倒,家破人亡。因爲(wèi)他姓閻,鄉(xiāng)里人看見他真感到像閻王爺一樣可怕,他又是黑無常的幫兇,人們便背後叫他“小閻王”人們一聽說他就談閻色變。碰到小閻王,就像進(jìn)山碰到老虎,走路碰到毒蛇一般害怕,趕快躲避不迭。小孩子耍無賴時哭過不歇,只要母親說聲“莫哭!莫哭!再哭小閻王就來了!”孩子就會嚇得馬上閉聲歇氣躲到媽媽的懷裡去。
當(dāng)下人們聽說小閻王來了,驚叫一聲都從新房進(jìn)裡逃了出來。各自四散躲回家去。連咬臍、根寶他們想來看小閻王究竟來幹什麼,也叫他們父親、母親趕回家去。一時裡只剩下一些老人和一些幫忙的。祥榮一聽來了小閻王,先是一愕,接著聯(lián)想起上次張芝青來收壯丁費的事,不由得吃驚,他也想出去到啥地方躲避一下,但見綵鳳嚇得面色蒼白,驚恐地往他懷裡躲,她不知來了什麼人發(fā)生了什麼事,他爲(wèi)讓愛妻不受驚嚇只好硬著頭皮坐在那裡。
“勿要怕!沒事體,沒事體的!”祥榮捏著她的手低聲安慰她,並趕快起來關(guān)了房門。此時小閻王已經(jīng)帶著他的三個嘍羅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了進(jìn)來。
“你們有啥事體?有啥事體?“老成章急忙攔住問。
小閻王用手電筒向老成章一照,認(rèn)出了是老成章,瞪起牛蛋眼氣勢洶洶地說:“找你兒子張祥榮!叫他出來!”
“找我兒子作啥?老成章心裡驚跳著說:“我是他阿爹,他有啥事體對我講好啦!”
“你的兒子輪到壯丁了!”
“啊-”老成章身子一晃一時愕在了那裡,他想起早幾天張芝青來收過壯丁費沒給的事。今天挑這好日子來尋釁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