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會,響起一陣腳步聲,祥榮擡起頭來看,以爲是羅順和來了。可是進來的卻是剛剛揹他來的小李,他後面跟著一個腰扎斜皮帶,皮帶下面掛著一支駁殼槍的高個子的青年軍官。那軍官一邊走一邊問:“你們已經把他背來了?在這裡嗎?”
祥榮聽那熟悉的聲音,睜大眼睛看那青年軍官,驚異地發現,他就是哪個剛纔在曠野裡指揮戰鬥的操寧波口音的中隊副,他激動地立起身來,驚疑地望著他,因爲剛纔天色黑糊糊的看不大清,這會他要看個仔細,他的面眼到底是個啥樣子的。
“老鄉,你來了,你的傷怎麼樣-”那青年軍官邊走邊過來熱情地問他。當他的眼睛一接觸到祥榮的眼睛和麪孔時,他睜大眼睛猶疑地望著他,而祥榮也正一臉疑惑地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那青年軍官,嘴脣顫抖著想說什麼卻又不敢開口,末了還是那青年軍官先猶疑地開口:
“這位大哥,請問你是從那裡來的?”
“我們是從上虞那裡被拉夫拉來的。”
“你祖居是那裡人?”
“我老家是寧波西鄉-”。
“寧波西鄉什麼地方?”那軍官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九龍鄉呀?”
“你是那個村莊的?”青年軍官的眼睛眨都不眨一眨了。
“蘆葦漕-”
“是大哥-你是祥榮大哥--”那青年軍官激動地盯著他說。
祥榮象觸電似地全身一顫,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他:“祥——甫——-----你真是祥甫--”
“大哥,是我呀!你這是啥時候被僞軍抓夫抓來的?你出來多長時間了-”祥甫眼睛一亮,激動地奔上來一下子板住了祥榮肩膀:“阿爸在家好嗎?我長久沒帶信去,他一定在罵我吧?還有阿嫂,都好嗎--”
“祥甫-----”聽他問起父親,祥榮渾身一顫叫了一聲阿弟的名字,兩手抓著祥甫的胳膊難過得別過頭去,他想起自祥甫別後的家庭變故,鼻子一酸眼淚像入汆一般流下來,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良久,他對祥甫說:“祥甫,家裡情況一下子也講不靈清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好。
“你莫難過,慢慢的講。”祥甫安慰他說:“這樣時勢,家裡的情況我是料到一點的——你不是腳痛嗎,快坐下來說。”他把祥榮按到一個凳子上坐下,望著他亂蓬蓬的蓋耳的頭髮,鬍子拉楂,面色枯黃,衣衫破碎,渾身傷痕斑斑,一隻腳腫得像個發燒的爛饅頭,整個人像個要飯似的樣子,他痛惜地說:“大哥,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差一點我都認你不出來了-起先躲在過橋石板下的那個民夫就是你?你是啥時光從家裡叫他們拉夫出來的?阿爸曉得嗎--”
祥榮已經多少日子沒有聽見親人的語聲,沒望見親人的面顏了,更沒聽見親人這麼知心熱情關切的問候了。此刻他望著祥甫親切的面顏,聽著他親切的聲音,又聽他再次提起父親來,禁不住又轉過身哽哽咽咽地痛哭起來:
“祥甫-阿爸他----“
“阿爸怎麼啦?他生病了嗎-他是不是爲尋不著我難得過生病了--”祥甫望著阿哥焦急地問。
“祥甫-阿爸-阿爸-他-在兩年前已經-歿了--”
“啊--”祥甫身子一抖,咬著下嘴脣,閉著眼,默默地立在那裡,半響沒有聲音,眼淚在他的眼眶裡打轉。良久,他才擡起頭來問祥榮:
“我那次回來,阿爸還好好的,怎麼歿得這麼快?爹是生啥病死的?”
“他是叫黑無常活活害死的--”祥榮低著頭哽咽著,把祥甫那次來參加他的婚禮後,打了小閻王,黑無常第二天如何派了警察和特務班來抓他們,他們躲走了,如何又把父親抓去,用辣椒水把父親灌得死去活來,到家後又氣又恨當夜就死了的情形簡略地講了一下。
“海!”祥甫氣憤得往牆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把泥壁打出一個拳印,泥土沙沙地往下掉:“這個仇一定要報!”只見他下巴一動一動的,使勁咬牙,似乎要把牙齒咬碎,眼淚禁不住簌簌地往下落。祥榮知道他三歲就下小爐船跟著父親,直到行高橋會後祥青被打死,一氣之下燒了黑無常的棧房逃出來,才離開父親 ,自小與父親相依爲命,可以說他是從小跟著父親長大的,對父親的感情有多深!此時此刻他聽到父親已被黑無常弄死怎不令他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