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下午五點光景,老阿木叫人翻過日歷,正是海洋漲潮的時候 ,也正是落殮的最好時候,于是就給老成章落殮。全家人和親朋好友們都來給老成章送終,于是先把老成章的遺體放到那口臨時用薄板釘起來的白皮棺材的棺蓋上,這時老阿來在棺材里放24包頭(石灰),和放置枕頭腳架等墊鋪物,放好了這些東西后,老阿來拿著一只量米的升子,叫著白米一升、白米兩升地,數落著,親人們一聲一聲應和著,接著眾親朋好友都大聲嚎哭,于是就由親子祥榮捧頭,由女兒秀娥捧腳,把老成章的遺體扛到棺材里去。接著是老阿來接過親友們送的一條條重被把它蓋到老成章的貴遺體上去,重被蓋好,就要蓋上棺材蓋了,祥榮和秀娥等親人們見從此再也見不到父親的面容了,一時里親人們頓足大哭,特別是祥榮,抱著父親的頭再也不肯起來,眾人好不容易使勁才把他們一個個拉開。入夜,祥榮和老阿木咬臍、貴法等親人們,在老成章的棺材橫頭,鋪開一張篾簟,篾簟上面再鋪上幾把稻草,拿來棉被,為老父親和老兄弟最后坐草伴夜。
夜深了,彩鳳、秀娥、阿木嬸、貴法娘等人經幾天來的勞累和傷神,都回房里去睡覺了。喪棚里老成章的棺材橫頭點著一盞幽幽的菜油燈盞,老阿木和貴法、阿二等坐在被窩里背靠著壁棚一鍋接著一鍋地抽煙。他們講著老成章一生的坎坷經歷和一生熱情助人的品德,不時搖頭嘆息。而祥榮望著那低矮狹長的棺材,還陷在極度的悲痛的回憶中。
當昨天他為父親替自己受刑,他得知情形后,自告奮勇去鄉公所代替父親關押后,小閻王告訴他你來得就去不得了要送他去當壯丁時,他不由的后悔了。他當時雖舍不得父親,自己進來代替父親可又埋怨起父親來,都怪父親當年老是和黑無常作對,又舍不得解壯丁費,至有今日之禍。他甚至怪父親斷送了自己的幸福,想想自己剛結婚,還沒有好好的和新婚妻子團聚過一夜,就要被送去當壯丁,正像正月里唱馬燈調的人唱《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里孟姜女和萬喜良的那么凄慘。自己一走,這以后叫彩鳳一個人怎么樣過呵!早知會有今日下場,他當初真是不該結婚的,既害了自己又害了人家!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場夢。明天不知要被送到那里去,到什么天南地北的異鄉去,從此自己要遠離家鄉遠離親人,離開他多么喜歡的嬌妻,去那遙無的外鄉打仗當炮灰。一年兩年十年八年都不得回來 ,也不知什么時候被敵人一槍打死,尸骨都扔在了異鄉異地。而他的妻子等一兩年不來就只好再嫁給別人去了,給別人去當老婆。即使闖蕩兩年有幸得能逃回來,那她可能也不屬于他了。那時候他回到家里也仍是一個人,孤孤單單凄凄涼涼地過他的余生。
他感到父親一生太要強,自古道:窮不與富斗,官不與民斗,可父親為族里的事情老是和黑無常斗,比如大樟樹的事情,行高橋會的事情 ,父親都要與黑無常較量較量。結果弄得一敗涂地,還陪了祥青的性命。他又感到父親既為自己謀福,又毀了自己的幸福。這次父親為自己的婚事,可以說是操碎了心,奔斷了腳筋,自家沒有錢東借西調,是多么的不易!雖知道張芝青和黑無常是故意和咱們過不去,但若當時忍一忍痛,給他們一些,應付過去,或者昨天自己結婚請吃酒時也把張芝青請得來,結婚那天也不至于他們會來尋釁鬧事的。當時他埋怨父親:“阿爸呵阿爸!你和黑無常斗了一輩子,你斗得過黑無常嗎?結果害你自己吃苦也害了我們子女!可誰想到昨晚他埋怨父親的時候,父親卻已經為他而犧牲了。聽阿木叔講,臨終時他還口口聲聲惦念著自己,為沒見到他死了眼睛都不閉。
“阿爸呵!我是多么的不該!多么的對不起你呵!阿爸呵!你為了我的幸福,耗盡了心血,最后連命都陪在我身上了。可昨天此時我卻還在埋怨你,我這個兒子是多么的沒有良心!多么的不近情理!多么的不孝呵!
結婚時本想你為我們勞苦了一輩子,又為我的婚事費了這么大的勁,想我有了家了,在家要叫媳婦好好侍候侍候你。好好孝敬孝敬你。讓你吃口現成飯,吃口熱茶熱飯,享幾天清福。將后有了小孩,讓你抱抱孫子??蓻]有想到兒媳婦剛過門,你僅受一拜之禮就和我們永別了,而且是死的這么慘,走的這么匆促,從此再沒有孝敬你老人家的機會了!再沒有機會侍候你了,這叫我們做兒女的是多么的悲痛啊!多么的悔惱?。?
阿木叔和貴法等還在天南地北地談著,祥榮更無法入睡,眼一斜看到父親的棺材,他就感到心被挖去似的極度的難受。他看見它就要哭,看見它就想哭。二十多年的恩情??!二十多年撫養他教導他成人,和他生活在一起,前天晚上還好好的和自己有說有笑的,這一忽功夫就變成這樣了。躺在這白皮棺材里,再也見不到了。明天早上就要把父親抬到祠堂后面的大墳灘里去,抬到母親和祥青的棺材旁邊去。從此他再不會回來和自己講話,再不會回家來睡覺。永生永世的離開了他們!
父親就這樣的去了,家里的唯一的一個大人,也是最后一個大人,也離開他們了。往后再無依無靠,要全靠自己撐門庭了。而門庭已經徹底破產,不僅那三畝二分田隨著父親的性命被一起給奪了去。而且為他結婚父親生前借的那么多債,都要靠自己一個人來償還。而自己明年一年的勞力都已賣給了黑無常,他一時里連妻子都無法養活,還那來的錢還債呵!祥甫又杳無音信,他連父親逝世都不知道。就是在家里,祥甫也是幫不了他多少忙的。
“唉!阿爸呵!如今你留下我一個人這日子怎么過呵!”想到這里他望著上橫頭黑越越的靈柩悄悄地傷心地痛哭?!鞍Γ『跓o常呵!你弄得我太慘了啊--”
這一夜他幾乎沒有合眼,他哭哭想想,想想哭哭,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樣時候天已經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