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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樟樹的風波

“阿爸,你算了吧,又去多管閒事,你鬥得過他們?到頭來又是咱們自已倒黴,還是趁早做小爐去的好。”此刻老成章的大兒子祥榮在竈間緊鋤頭柄,對父親說。他把鋤頭柄緊好準備和祥青去太公墳頭種點菜,一面皺著眉頭,對坐在前間椅子上一鍋接一鍋抽著悶煙的阿爹講。

“算了吧,我不能算!這口氣我受不了!他孃的壞種。我寧可不去做小爐賺銅鈿,倒要看看,他敢來鋸河槽頭這株大樟樹!**養的黑無常,太欺人啦!”

老成章氣得滿臉的大鬍子根根直豎,呼呼地喘著粗氣,把長竹桿煙鍋嘴在石板地上敲得突突地響。

“阿爸,”祥榮把鋤頭柄緊好在石板上頓了一下說:“你拗得過人家?這些年來,我們吃了人家多少虧!你還沒有受夠?再說這大樟樹也不是咱一戶人家的,是衆家的東西。咱自管自都管不過來,你還去管這些閒賬,何苦來呢。”

祥榮的話還沒說完,老成章氣得猛地站起身來,把破椅子拖得嘩嘩響,睜大眼睛衝著大兒子大聲喝罵:

“你咚個啥哂,混賬東西!你想管起我來啦!我是族裡的幹事,族裡的事我不能不管!”

也不知啥時候走進來的老三祥甫聽了大哥祥榮的話也插上來說:“都像你這樣老實,樣樣事體聽人家的,處處地方受人家欺侮,還做啥個人!”

“你,你們--嗯-----好!我不管你們---看你們能鬧個啥名堂出來。”

祥榮見祥甫也幫著父親指責他,氣得瞪了祥甫一眼,扛起鋤頭找祥青到村前太公墳頭弄菜園去了。

這是一九三八年的一個秋天。事情原來是這樣:蘆葦漕河埠頭有一棵四、五抱粗的大樟樹,烏蓬蓬地遮著整個河漕頭,也不知長了幾百年,成爲蘆葦漕一景。不久前傳來消息,說是前村羅家橋大老闆——羅震山,要嫁女兒做樟木箱,看中了這株大樟樹,要把它鋸去。這消息傳到蘆葦漕人的耳朵裡,特別是盡天在這株大樟樹下洗衣淘米的前頭門人,更是息切相關奔走相告,他們搖頭嘆息,氣憤地罵黑無常喪盡天良,強橫霸道。有人說這是族長老頭作主賣給黑無常的,有人說是保長張芝青私自作主討好黑無常送給黑無常的。這消息傳到老成章耳朵裡,已經租好了船上好了蓬搬上了打鐵工具,準備和祥甫去東鄉做小爐的老成章,一時無心出門,他愕愕地站在船上,瞪大眼睛憂心重重地望著大樟樹,老半天不啃一聲氣。良久,他猛地跳上岸,雙手義腰氣憤地說:

“嗯,**的兒子!這是誰作的主?誰有這麼大的頭!族長老阿來?他要作這個主也該與我商量一下。不過也難說,老阿來這人太懦弱,說不定叫張芝青那小子一嚇他就答應了。但不管怎麼樣,這株大樟樹是族裡上代太公留下來的老家當,絕不能輕易賣掉,更不能送給黑無常。當下他氣得去問老阿木:“你知不知道這事體?”“我不清楚。”老阿木說。

“那咱們找族長老頭去。”老成章說。

當下老成章拉了老阿木來到村中三間屋老阿來家。老阿來已經六十多歲啦,只有個領來的兒子和小童養媳,兒子已經二十多歲了,不喜歡這個童養媳,不肯安安穩穩過日子,盡天價在外東蕩西逛。老頭子還得靠自已種五麼田雪菜賣鹹菜過日子。今天他剛剛從姚江對岸裘市鎮挑鹹菜擔回來,累得氣喘吁吁的剛躺下聽得有人敲門,他咳嗽著問:

“啊!啊!啥人啦?我自已都累得要死,有啥要緊事體嘛?”

“是我成章啦。”老成章叫開門站在門口頭,生氣地向老阿來問了關於大樟樹事的情況,“前頭門河埠頭那株大樟樹你有沒有答應過賣給黑無常-”

老阿來瞪大眼睛瞅了老成章老半天,氣噴地說:

“阿呀,阿呀,什麼大樟樹?說是我應承賣給黑無常的?這是啥人造我的謠啊?咳,咳,-”老阿來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了。”老成章掉頭拉著老阿木就走。回到家裡乾生氣。這不剛纔又和大兒子吵了一頓。

中午歇晌的時候,老成章提著煙鍋嘴又來到河槽頭,仰望著那枝繁葉茂的烏蓬蓬的大樟樹呆呆地出神:“難道上代太公留下來的這株大樟樹,這回真的要讓黑無常鋸去了嘛?”他一邊抽菸一邊痛惜地嘆息。

一會兒,常來大樟樹下歇涼的後生們和來河埠頭淘米洗衣的婦女們,見老成章站在那裡皺眉蹙額地望著大樟樹發呆,便關心地問他:

“成章叔,這株大樟樹真的要剖給黑無常?”

“這是啥人主意啊,我們一點也不曉得!”

因爲這株大樟樹是河頭樹,它像頂大雨傘似的遮蓋著整個河漕頭,給人們帶來很多好處。炎炎夏日,婦女們在樹蔭下的河埠頭淘米洗衣,又涼爽又舒服。男人們在樹蔭下的青石板上下石子棋、納涼、睡午覺,孩子們伏在樹蔭下的河邊沿釣魚釣蝦,人們一邊休息,一邊洗衣聊天,互相交換著從外面聽來的各種消息,這河頭埠的大樟樹下,簡直是蘆葦漕的文化娛樂中心。除此之外,河漕橫頭的樹蔭下還樁著幾頭老牛,還是老牛們中午休息的好地方。每當幹完了農活,主人便把它們樁在這裡讓它們躺在樹蔭下悠閒地嚼草,睡覺-可如今有人卻想把這株大樟鋸掉,從此這河部頭要變得光溜溜的再沒有樹蔭可歇晝了,夏天婦女們洗衣淘米沒有了背蔭的地方,孩子們也沒了這麼愜意的好去處可釣魚釣蝦了,連老牛們都沒地方可乘涼了,這怎麼不叫大家關切呢?如今見老成章站在這裡,大家不由的七嘴八舌地都過來問:

“成章叔,這到底是誰這麼大主意答應給羅震山的?”

“**養的羅震山,一步一步地踩到我們頭上來了。連這樣的千年古樹也要來鋸。明天說不定還要來拆我們的祠堂呢。”

“難說,人家有錢有勢,他看上你什麼就拿什麼,你有啥法子。”

“哼,他敢來動一動,我就要他好看!”

“莫吵莫吵,這事體總有人答應的,先要問問清楚,羅震山本事再大也不敢硬來。”

老成章見後生們氣憤地發牢騷,七嘴八舌地問他,他更氣憤地說:“誰的主意?大家心中還不清楚?”

“誰?”

“宅長老阿來?”大家又不解地問。

“老阿來早不管族裡的事了!”老成章吸一口煙搖搖頭說:“我剛剛還去老阿來處問過,他一點兒也不知道。”

“那是什麼人呢?”

“肯定是後長樓屋張芝青那傢伙!”祥甫說。

“還會有啥人呢?”老成章在石階沿上把煙鍋嘴敲得突突地響,把煙荷包和煙鍋嘴插到腰帶上,只是呼呼地生氣。

“成章叔,那我們去找他!”貴發聽了老成章和祥甫的口氣也心中有數地閃著一隻好眼火辣辣地說:“要問過清楚。”

貴法只有一隻眼睛好,村人們叫他“獨眼龍”,他的左邊一隻眼睛是小時候給黑無常羅震山放牛時被牛角觸傷的,如今那隻眼睛半開半閉的成了一隻看不見東西的癟眼。

“找張芝青去,誰給他的那麼大的權力!”祥甫也憤憤地朝張芝青住的地方說。

“成章伯,走,我們跟你去,”咬臍也催著老成章說。

“成章哥,我看去問問明白也好,”連一向不大管閒事的老阿木也鼓勵他說,“這事體到底是真是假?真要把這株千年老樟樹鋸掉,我們怎麼對得起上代祖宗呵!”

“孃的,走!”老成章霍地立起來,把剛**腰帶裡的煙鍋叭嘴又拔出來,邊走邊往煙鍋裡塞煙末子,氣惱地思考著怎麼問張芝青。

“走,走,走,成章叔,我們都跟你去!”

“走,走,走,**養的張芝青,好大的狗膽,要他去回絕黑無常羅震山!看還來鋸不鋸了。”貴法、祥甫、咬臍等響亮地喊著,踴躍地跟著老成章走。

人們咋咋呼呼鬧鬧嚷嚷都擁著老成章前去,後面還跟著一羣小孩去看熱鬧。

當老成章他們來到後埭樓屋張芝青門口時,祥甫、貴法、咬臍等幾個後生往張芝青屋裡一張望,見前間客堂間裡靜悄悄地沒有人,老成章把塞了老半天的煙鍋叭嘴從菸袋裡抽出來,咳嗽一聲問:

“喂,芝青在家嘛?”

“啊,誰呀?”樓上一個女人的聲音尖聲尖氣地問。

“我找芝青,有點事情要問問他。”老成章點著了煙鍋叭嘴吸了一口煙,擡頭望著樓梯口說:

“叫他下來!”貴法等後生們躲在老成章背後向樓上大聲喊著說。

“下來叫他回話!”祥甫、咬臍等也大聲的喊叫著。

“啊,啊,啥事體啦-他剛剛睡午覺呢-。”哪個尖聲尖氣的聲音不耐煩地回答,一邊拖著拖鞋走到樓梯口來。

那是張芝青的老婆,村裡人叫她臊狐貍的一個滿臉雀斑三十幾歲妖里妖氣的女人。此時她臉上搽得花狐裡俏的扭發扭發走過來,走到樓梯口,看見門口立著那麼多人,打頭的老成章一手叉腰豎眉瞪眼的立在門口,後面擁著一羣后生,不禁吃了一驚,忙堆下笑臉來嗲聲嗲嗲氣地對老成章說:

“呵,是成章太公呀。”因爲張芝青在蘆葦漕村裡輩份最小,所以張芝青老婆也叫老成章爲“太公”。“成章太公,有啥事體找芝青啊 ?快進來坐!快進來坐!”

她走到樓下看到老成章身後擁著一大羣后生,憤怒、鄙夷地看著她,不由的一怔,又見老成章豎眉怒目威嚴地瞪著她,知道今天來者不善,一定有什麼事情來找她男人,於是她又怯怯地放低聲音地問:

“ 成章太公 -你-----你們有啥要緊事體-”

大家嗅到一般難聞的胭脂花粉味,都厭惡地避開頭,有的呸呸地吐唾沫。

“叫你男人出來,我們要問他一句話。” 老成章擡了一下煙鍋嘴說。

“快叫他下來!”祥甫等後生們也大聲嚷嚷,“擺啥嗅架子!”

“門背後拉屎躲不過天亮的,叫他下來!”貴法也在老成章後背跳著叫。

“啊,啊,好,好,我去叫!我去叫!”張芝青老婆怯怯地急忙奔到樓上去。一會,張芝青趿著拖鞋扭著香雲沙衫鈕釦神色慌張地走下樓來。

“啊,啊,成章太公-是,是你呀?我,我剛剛躺下-快,快請進,快請進來!”張芝青說話本來有點口吃,現在變得更口吃了。他見老成章背後跟著這許多人,不覺心裡發毛。張芝青是蘆葦漕這個小村裡最大的老闆,他種著四十多畝田,僱著兩個長工,又當著第三保的保長,可謂有錢有勢,怎麼看見老成章和這些窮後生們會直不起腰來呢?

原來張芝青年輕的時候在上海一家洋布店裡面做跑街,後來因嫖賭吃喝 ,貪污店裡的錢,被老闆解僱回家。回鄉後,起初到城裡的洋布店販點布來在鄉下趕趕集,擺擺攤,跑跑村坊混混過個日子。不久,憑著他在上海攤做跑街時學的那些鑽營吹拍的本領,看到有錢有勢鄉伸老闆,把好布好料送一些,給他們一些實惠,逢年過節又從城裡帶一些稀罕的好吃好看的東西贈送給他們,很快就結識了本地的地方伸士們,其中包括本鄉赫赫有名的鄉長、羅家橋羅震山大老闆。並且得到羅震山的賞識,不久,便由羅震山的推薦,在九龍鄉鄉公所當了事務員。

他做了三年事務員,對上奉承吹拍,對下敲詐欺壓,運用各種卑劣手段,像變戲法似的,一下子便興旺發達起來。不久便在蘆葦漕買了四十幾畝好田,還在村後蓋起了三間樓屋,先後買進兩頭大水牛,做起了嶄新的兩副牛車盤、水車,先後僱起了兩個長工,一個看牛娃,象模象樣做起種田老闆來。幾年來他的家當越來越大,以後他就辭掉了鄉公所的事務員。他本來是羅震山一手扶植起來的,如今雖不在鄉公所了,回到村裡就叫他當個保長,這也是順理成的事。張芝青當了保長之後,一面利用收稅收捐巧立名目,從中加碼;一面倒買農副產品,囤積居奇,牟取暴利。幾年間一下子就成了村裡的首富,又當著保長,這就成了九龍鄉第三保有權有勢的實力人物了。

但儘管張芝青在地方上有權有勢,外頭名聲響亮,可蘆葦漕人卻並不買帳他,外頭人叫他“芝青老闆”、“張保長”,村裡人卻在背後叫他“張百騙”、“活烏龜”。原來張芝青的老婆臊狐貍是從寧波妓院裡娶來的。這個女人長得並不好看,臉上還有點雀斑,可是卻很愛俏,嘴裡兩角鑲著兩棵閃閃發光的金牙齒,臉上塗著一層厚厚的雪花膏,再加撲粉和灑花露水,實足的一個花臉婆,身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怪味。她上身穿著一件緊身旗袍,下面長統絲襪一直穿到大腿跟,而且袍袂開得持別高的袍襟裡故意讓人看得見她白白的大腿,走起路來一扭一擺,說起來話來尖聲尖氣的像個小姑娘,見了男人擠眉弄眼,十分** ,村人們看見她噁心得吐口水,於是人們就給她一個外號,叫她“臊狐貍”。

“臊狐貍”村裡人看了難看,可是黑無常羅震山看了卻是滿心歡喜。當了保長的張芝青第一次請鄉長羅震山到他家作客時,覺得她比自己家裡的黃臉婆“死蟹”強得多了,又左一聲“阿叔”右一聲“阿叔”,被叫得骨頭都穌麻了。而張芝青更是苦於巴結不上。晚飯後他就把老酒喝得醉薰薰的黑無常,悄悄地叫臊狐貍扶他到後房裡去,關照她好好服侍他。這在張芝青有兩個打算,這樣做一來可以討得黑無常的歡心;二來他老婆擡來十多年沒生孩子,雖有錢卻被村裡人叫做斷子絕孫的“孤老”,他懷疑自己不會生,叫黑無常試試看,如果生個一男半女,豈不從此後繼有人了嘛?有這樣好事,從此黑無常有事沒事便三日兩頭往這幽靜的安樂窩裡來。而每當黑無常來過夜時,張芝青便主動到前間去睡,把老婆讓給他。時間一長,大家都知道了,於是村裡人又在背叫他“活烏龜”的綽號。可是遺憾得很,張芝青活烏龜做了好幾年,臊狐貍還是連個軟殼蛋都沒有生下來。村裡人們經再三研究,認爲這種女人在妓院裡是吃過冷藥的。任誰和他在一起也是不會生孩子的。張芝青也只好空高興一番。就爲這些等等不體面的事情,所以儘管張芝青在外頭財大氣粗,神氣活現,而蘆葦漕人卻十分郫視他厭惡他。張芝青自己也意識到,一來自己在族裡輩份小,老成章、老阿來、老阿木等等這些老傢伙,他都得叫他們太公,和自己同等年紀的人,甚至有些小孩子他都得叫他們爲爺爺或叔叔,不敢狂妄;二來他老婆和黑無常的關係臭名昭著,因此他在村裡不敢趾高氣揚,過分囂張。於是有些事他只好瞞著大家悄悄地進行,避免大家罵他,看到像老成章這樣的倔老頭、族裡的幹事,表面上還得尊敬他們幾分。

現在,他突然看見老成章帶著一夥人氣勢洶洶地來到他家門口,不由的暗暗吃了一驚。

“成章太公-你、你進來坐,坐呀-”

張芝青此時一面卑躬曲膝地打開矮門笑臉相讓,他想有些事當著這許多人的面不好講,想把他請進屋裡跟他商量。“啥 ,啥事體叫叫你太公生生這這麼大的氣,請進來講,請,請進來講吧-”

“少來你這一套!”老成章揮了一下手把他擋回去,威嚴地輕蔑地逼視著張芝青狡猾的眼睛問:“我問問你,我們村裡河漕頭那株大樟樹是誰作主送給黑無常的?”

張芝青突然一驚,本能地退後一步,然後假裝莫其妙地瞪大眼睛骨碌碌地望著老成章和他背後的一羣后生,囁嚅著說:“啊,啊,什麼?什麼?這個我,我也不清楚-”

“我問你,那株大樟樹是你賣給黑無常的還是送給黑無常的?”老成章逼視著他問。

“啊,你你們在講啥-成章太公,什、什麼大、大樟樹的事體?我、我一點不知道呀?”

老成章望著他閃來閃去的眼睛說:“你甭裝糊塗啦!就是我們前頭門河埠頭那株大樟樹,聽說你已經答應給了黑無常?這麼大的事體你爲啥不和族裡商量一聲?”

“你通過誰啦?”

“誰有這麼大的頭!” 後生們也大聲地詰問他。

“啊,啊,呵呵,這、這沒有、沒有那樣的事體,沒有那樣事體呀!你、你聽誰講的呀?”

“我不會講你亂話的。黑無常明早都要來鋸樹了,你還瞞得過誰?”

老成章一下子觸穿了他的陰謀,張芝青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不自在了。

“這、這、這,成章太公,成章太公,我 我確實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呀。叫我怎麼講呀?”

“什麼怎麼講,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清楚。”老成章盯著他的眼睛緊緊追問他。

“你還想瞞騙我們!”祥甫貴發等也盯著他說。

“不,不,不,天理良心,天理良心!我可以發誓,成章太公,這、這事體我怎能作主?我擺著你們族長,幹事,太公,我咋好作主呢-----”他似乎冤枉地說:“我沒有作主,我沒有答應過-”

“沒有答應就好,紙是包不住火的,”老成章狠狠地盯著他說:“明天如果有人把大樟樹鋸了去,我惟你是問!”說吧提著鍋嘴轉身就走。衆後生也白了張芝青一眼跟著老成章走開去。張芝青急忙趕出來:

“啊喲,這、這、這,成章太公,成章太公!我怎麼保得住啊?我不敢擔保!如今這年月,盜賊又多,說不定那天半夜三更叫賊骨頭鋸去了,我怎麼敢擔保呢!”

“嗯 ,就要你擔保!”老成章回去過頭來瞪著張芝青說:“你知道這賊骨頭是誰!”

“別人誰 有這麼大的膽量!”

“你莫再向我們耍花招了!”貴發等也責備他說。

“成章太公!成章太公!”張芝青看他們這樣走了急了,忙追出來說:“這,這事情確實不是我作的主-”

“那是誰 ?”老成章站下來威嚴地問他。

正在張芝青十分尷尬萬分爲難的時候,屋裡一陣樓梯響,從樓上傳下來個沙啞而低沉的聲音:

“誰呀,這麼吵吵鬧鬧的,攪得人睡不著覺。”接著一陣拍脫拍脫的拖鞋聲響過來,老成章和衆人向樓梯口望去,只見樓上走下個穿著灰色長衫的人來,那人中等個子,黑瘦麪皮,小黃眼睛,四十多歲年紀。張芝青忙擡起頭來不安地問:

“呵,阿叔,把你吵醒了-”

“啊,青天白日他在張芝青老婆房裡睡覺?”老成章等人見了那人不覺心中一驚,鄙夷地瞪他一眼,本想掉頭走開,但又想,怕他啥的!看他有啥話說,他索性立下腳來,跟他來看熱鬧或本想來助助威的一些人見了那人彷彿見了一條赤練蛇似的,驚恐地躲開了,只有祥甫、貴發、咬臍等幾個子侄們,還像保鏢似的站在老成章背後,大著膽子瞪瞪地望著他。

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這個人就是九龍鄉鄉長,西鄉赫赫有名的大老闆,綽號叫黑無常的羅震山。羅震山的父親羅益富,原是清末民初鄉里的一個頌棍,專門替人家包打官司吃飯,後來在鄉里出了名,還曾被國民黨委任爲副縣長。做了官更有權又勢了,在城裡開了一家藥店和鐵店等多家商號,並在鄉下置買了一百多畝大田。晚年還把一個抵債田戶的女兒,一個年輕漂亮的丫頭收爲小老婆。羅益富生了三子一女,羅震山是老大原來也在城裡開打鐵店當老闆,老二羅震成在城裡開藥點;老三即是那個丫頭的小老婆生的兒子羅震海,現在才十**歲,還在城裡的師範學校;羅益富的女兒羅震山的一個小阿妹嫁在上海,妹夫是一家洋行經理。

在羅震山二十幾歲的時候 ,當過縣太爺的羅益富就死了,用豬龍扛十八擡大棺槨把他父親出喪以後,他從城裡回來,就成了羅家的當家人。也早早抽上了鴉片。黑無常羅震山不僅是個鴉片鬼,還是個酒鬼和色鬼。吃飯每餐都喝酒,自己開著酒作坊,酒廠裡做著幾百缸糯米老酒,酒是吃不完的;但是好色卻不能滿足他的慾望,他的老婆不理想,因是早婚,倒大他五歲,如今已是個頭髮花白的小腳老太婆了。而且平常不聲不響爲人陰陽怪氣,黑無常很討厭她。叫她“死蟹”。雖然黑無常長得清皮料俏,瘦骨伶丁,可因常吃人蔘鹿茸等補藥,精力卻還很旺盛,對於好色而精力旺盛的男人來說,這樣一個死蟹妻子是無法滿面足他的**要求的,過去在城裡常保著堂子裡的**,當了鄉長後他就在鄉下東轉轉西看看,在各村獵豔了。羅家橋好幾個年輕寡婦和丈夫出門在上海的年輕女人,差不多都被他強姦或調戲過。也不論是阿嫂阿嬸以及地方上好看一點的小媳婦、大姑娘,讓他看見過那家人家就到黴了。如今近方上沒中他意的,所以常來張芝青家宿夜,拿臊狐貍權且將就將就。

黑無常雖然嫖賭吃喝揮霍無度,可是不但沒有窮,還而且田越種越多,老闆越當越大了。特別是他當了鄉長之後,他橫懲暴虜敲詐勒索,一下子又變成了種一百多畝田,僱十幾個長工和看牛娃的種田大老闆。奉年過節和做七月半羹鈑,扛開就是十幾桌。殺豬辦飯把鄉公所人員和各保保長以及地方上鄉紳請來吃飯,鬧熱得像結婚人家辦喜酒,呼五喝六直鬧到半夜才散。

當下黑無常緩緩地走下樓來,手扶攔桿,睡眼惺忪地傲慢地掃了站在門口的老成章和衆人一眼,聲音沙啞地問:

“啥事體啦,啊?這麼吵吵鬧鬧的攪得人睡不著覺?”

“哦,哦,把您吵醒啦,張芝青忙歉疚地說:“沒啥事體,阿叔,您,您去睡好啦----去睡好啦!”

“嗯 ,剛在我好像聽你們在講什麼大樟樹不大樟樹的?”黑無常漫不經心地問,當他的小黃眼睛望見站在門口的鬍子拉楂的老成章和他背後的一羣后生時,也不由的一驚,“哦,老成章是你?”黑無常臉上掠過一絲陰險的笑影,對老成章故作客氣地說,“啥事體又叫你這麼著急吶,啊?”

老成章把煙鍋嘴裡的菸絲用大拇指按了按,猛吸了兩口,睜大眼睛火辣辣地瞪他一眼說:“你在這裡正好。聽說你要鋸我們村裡的那株大樟樹,我們特地來問問。”

“哦,是爲這樁小事體呀-----有講起過。我女兒要出嫁,想用這株大樟樹做幾隻樟木箱。”黑無常毫不隱諱地說,“你們要想怎麼樣?”

“要怎麼樣?哼!”老成章氣得胸脯起伏地衝著黑無常說,“辦不到!這株大樟樹是我們蘆葦漕族裡的,誰有這麼大的頭敢來鋸它!”

“這是我們張家的財產,不是你羅家的東西,由著你來處理!”祥甫等後生們也氣呼呼地一句一遞地大聲地說:

黑無常睜大狼似的小黃眼睛,惡狠狠地輕蔑地盯著老成章和他背後的後生們一眼,譏諷地說:“嗨喲,口氣還不小哪,啊!看來我這個當鄉長的,連這點小事都作不了主哪,啊!”

“當鄉長的怎麼啦!當鄉長的也得講道理!不能以勢力壓人!” 老成章氣的胸脯都要炸開了,瞪著他說,“羅震山,我老實告許你,不準你來動大樟樹的一根椏枝!誰要來動一動它,我們就要他好看!”

黑無常臉上的肌肉跳動著,橫了老成章和後生們一眼,鼻子裡冷笑一聲說:“嚯,還真厲害哪,啊!我看你們有多少顏色?好了不起!這株大樟樹是誰的?是你老成章的嗎?嗯 ?我也老實告許你們:我要的東西,不管它長在啥地方,不管是誰的,我都要把它弄到手!慢說一株樟樹,再大再好的東西,我想要,誰也無法阻擋我!哼!你一個小小的窮光蛋,竟敢這麼猖狂!”

老成章氣得混身發抖,衝著黑無常大叫:“你甭忖!老子不種你的田,不欠你的租,就不怕你!這樹是我們張家的財產,誰也無權過問!看你來敢來動一動!窮光蛋怎麼樣?就好隨你欺壓啦?”

“好,咱們走著瞧!”黑無常把菸蒂往地上一扔,用拖鞋腳狠狠一踩,轉身走到樓上去,慌得張芝青也趕緊快步跟上去,

“**養的看我們蟹沒血!”

“誰敢來鋸,我們就和他拼,!”

“打他這個狗孃養的!”

“哼!”老成章白了黑無常後影一眼,氣噴地說,“我們等著他!”

老成章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真的他一時連小爐都不去做了。說,寧可小賺幾個錢,也要保住這株大樟樹,他囑咐貴發咬臍祥青等後生,叫他們日夜守候著,並準備好家生,到時候好對付他們,看黑無常敢不敢派人來鋸。他自己和祥甫日夜在大樟樹下河埠頭小爐船裡守候著,牀頭放著銼刀和竹節鋼鞭,高度警惕,時刻注意著羅家橋的動靜。

他們這樣看守了幾夜,卻沒有一點動靜。

“是黑無常知道了我們的動靜還是咋的?”老成章思忖著,叫祥甫到羅家橋去打聽一下,但是也沒有聽到啥風聲。第三天老成章想,大概一時不會來鋸了,黑無常可能也是口硬骨頭穌,也有點怕他們呢,想著人家小爐船都開出去了,再不出去就做不著生活了,何況大兒子祥榮已經很有意見,老在屋裡嘀咕,實在,租來的船日夜帶在河邊沿不去幹活也不是辦法,一家四口人還能單靠祥榮一個人做五個月這點工錢來生活?於是第四天早上他就把船開出去了。

但是果然對方是數著老成章的腳步的,等到老成章的小爐船才搖到西城橋,二兒子祥青就急急忙忙氣急敗壞地追來告許父親說:黑無常家打頭的帶著十幾個人來鋸大樟樹了。

“啊-----”老成章氣得大叫一聲半天說不出說來。

“祥甫,搖回去,看我能不能給他鋸成?”

祥甫應了一聲,甩開膀子把小爐船搖得嘩嘩響,一支菸功夫,就搖到了上升橋,這裡離蘆葦漕只三四里路了,老成章站在船頭,焦急地擡起頭來望,只見從來看慣了的蘆葦漕烏叢叢的上空,一下子變得空蕩蕩亮光光的了,“他孃的,已經給他鋸倒了!”老成章氣得大叫一聲跌坐在船上。接著他大聲對祥甫說:“快搖,再搖回去,就是給他鋸倒了這樹也不能給黑無常拿去!”

祥甫一邊罵著一邊使勁地搖,搖到蘆葦漕只見一堆小山似的大樟樹已經被鋸倒在河埠頭,像大水缸一般粗的巨大的樹身躺倒在石埠頭和河塘上,烏叢叢的樹枝蓋沒了整個河漕頭,以致使河埠頭都無法淘米洗衣了。村人們都站在河漕頭氣憤地惋惜地罵著,嘆息著。黑無常家的打頭矮子二妹正指揮著鋸匠和一些長工在那裡鋸樹枝,河埠頭還繫著一隻大船,打算把鋸開的樹軸頭用船載回去。人們見老成章來了,老遠路就叫他,向他訴說著。矮子二妹見老成章小爐船搖回來吃了一驚,催著鋸匠們“快鋸,快鋸!”

“住手!”老成章船沒進河漕頭就站在船頭上揮手大叫,“誰狗膽包天的還要鋸!”

鋸匠們嚇了一跳,停下手來,害怕地望著站在船頭的老成章。可是矮子二妹向他們大喊:“哪姆的,不要去顧他!快鋸!快鋸!”

鋸匠們擔驚地瞧瞧站在小爐船上氣勢洶洶的老成章,又望望裝腔作勢窮兇極惡的矮子二妹,只得又猶豫地拉起鋸來。

“誰叫你們來鋸的?你們還不住手!”老成章不等到船靠弄岸,就跳上岸去大喊。

“羅鄉長,羅老闆叫我們來鋸的,你管得著嗎!”矮子二妹跑上來鼓著金魚眼睛目中無人地大叫。

“嗯 ?”老成章氣得吼叫一聲把矮子二妹推倒在地:“你趕快給我滾開!老子不買你黑無常的賬!”

“老成章,你哪姆的-----”矮子二妹罵著溫嶺土話,爬起來正要還手,一眼見老成章的小兒子祥甫從小爐船上手提竹節鋼鞭向他衝來,嚇得他勾頭縮頸往後躲。與此同時只見在地頭幹活的祥青、貴法、咬齊等村裡的一夥後生們,都提著鋤頭扁擔風風火火地叫罵著向矮子二妹和鋸匠們衝來,矮子二妹一看勢頭不好,要吃眼前虧,一面往後面退,一面還虛張聲勢地大叫:“老成章你們想怎麼的!祥甫、貴法,我告訴羅鄉長去!沒你們的便宜-你們敢打人?夥計們,來!和他們打過!上呀!”但是這些鋸匠們和長工們都認識老成章和蘆葦漕的後生們,知道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而且明擺著這株大樟樹是蘆葦漕人的河頭樹,他們也是沒辦法被黑無常和矮子二妹強迫來的,一聽蘆葦漕人責問就猶豫了。一看這勢頭就扔下大鋸和砍刀向後跑,老成章見勢忙吩咐後生們:趕快去家裡抱幾把菜籽桿來放在大樟樹下點火燒了它,也不叫黑無常拿去。

“好,我們去抱柴火。”後生們聽了轉身就走。一會,祥甫咬臍等幾個後生們早背了五六把菜籽桿來放在被鋸倒的大樟樹的枝椏下,老成章劃著一根火柴就要把菜籽桿點起來,矮子二妹一看,忙衝上來奪老成章手上的火柴,老成章把他一推,矮子二妹打了個趔趄撲上來就要伸手打老成章,祥甫、祥青、貴法等後生們立即衝上去一頓拳打腳踢,把矮子二妹打得哇哇大叫著向後退,鋸匠和長工們見狀也都跟著矮子二妹紛紛往後跑。

“好,老成章,好!小雜種們,打的好!打得痛快!哪姆的,老子認得你哪!”他強裝好漢地罵著,帶著鋸匠和長工們,夾著尾巴趕快跳上船去,叫佬大趕快搖著大船跑了,向黑無常報信去了。

“他孃的,莫怕他,”老成章說:“就是黑無常來今天也不能讓他把大樟樹運走-----燒!寧可把它燒成碳,也不能讓黑無常白拿去。”於是老成章又吩咐祥甫等拿來煤油澆在樹枝上從新點火,把它燒起來。

澆了煤油的菜籽桿與樟樹葉,終於噼噼啪啪的燃燒起來,白色的濃煙沖天而起,空氣裡充滿了濃郁的樟油味。樹葉和樹枝燒得很快,但是那粗大的樹桿卻怎麼也燒不起來。河漕頭圍觀的人們看見這一切,有的拍手叫好,有的嘖嘖惋惜,說這株大樟樹自從上代太公種下到如今不知多小年代了,如今弄得這樣慘真是可惜。人們嘖嘖地罵黑無常罵矮子二妹。也有的人說老成章做的太過火了,說樹已經被他鋸倒了,樂得做過人情,讓他拿去算了。但是更多的人看著老成章這樣做,都爲老成章捏把汗,他們估計黑無常一定不會如此善罷干休的。祥榮聞訊更是急得團團轉,他在本村寶華家幹活,看見村裡前頭門火起以爲房子著火了,忙丟了鋤頭跑回家來看,一看是父親和祥甫貴發咬臍他們在燒已被鋸倒的大樟樹,他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叫苦不迭,忙勸父親和祥甫趕快搖著小爐船跑掉。但是老父親不聽,接著老阿木等人也來勸老成章、祥甫和貴發、咬臍等,趕快去避避風頭,但是老成章還噴噴地罵著,氣休休地不想走。說是“怕什麼,此刻黑無常來也要叫他好看,索性一不做二休,乾脆和他拼過你死我活。”

黑無常一時大概懾於老成章和蘆葦漕人的惱怒,自己沒敢來,連矮子二妹也沒有再來。

但一個小時後,正當人們再三勸說老成章和後生們快點離開,一邊聽老阿木的話準備把樟樹軸頭擡到祠堂裡去的時候,忽見一直關切地站在橋頭的祥榮大叫:

“阿爸,祥甫,不好,小閻王來啦!你們趕快走呀!快點走呀!”

人們驚恐地擡頭向河對岸看去,可不是,只見從羅家橋的河塘上急衝衝奔來五六個人,仔細一看,正是鄉公所特務班長閻金堂帶著一夥特務員,一個個倒揹著長槍,手提麻繩氣勢洶洶地直向蘆葦漕奔來,人們一看,呼的一下子散開,四處亂逃。小孩子們一聽是小閻王來了,更嚇得哇哇大哭,筋斗骨落的拼命跑。祥榮急得奔過來與阿木叔等去推父親和祥甫、祥青、貴發、咬臍等後生們往村後跑。這時已經奔到橋頭的小閻王們,一見他們逃跑便向他們頭上“砰”“啪”開槍,子彈在人們頭上呼呼亂飛,正在扛擡樟樹軸頭的祥甫、祥青、和貴發咬臍等已經躲避不及,都被他們抓了去。

老成章被祥榮和阿木等死拉硬推,纔算躲走,倖免於難。爲這大樟樹的事體老成章本想爲族裡人爭口氣,結果卻弄得一敗塗地。老成章這口氣難平。

這事體結果,還是靠老阿木到城裡找他的奶兒,羅震山的異母兄弟羅震海,再由羅震海回鄉下來找他的老師、當時任付鄉長的開明紳士金士昌去與羅震山說情,把大樟樹軸頭送去,才把人保出來。而老成章損失更是雙重的,祥甫、祥青被抓去關押了一個月,他沒有心思做小爐了,一個秋場白白慌廢過去,自己還躺在牀上生了一個月病。但是老成章還是不服氣:“**養的黑無常,我看你能橫行到幾時!五百年風水團團轉,我不相信你能永生永世霸道下去嘿,老子有機會還要和你較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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