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這是怎么回事?我走一步都不自由了,要什么證明不明的,他娘的九龍鄉千村萬戶誰不認得我羅震山呀?哼,你們是想把我扣起來怎么的?”羅震山回到家在陳二妹面前大發牢騷。一面在屋里走來走去,氣哼哼地責問陳二妹。把剛才出去時碰著張祥榮的兒子在那里站崗阻攔的事說了一下。
“老板,莫急,我想想辦法看,我想想辦法看?!鞍佣脧澲参克f。但黑無常卻更加生氣地說:
“他娘的連小孩子都對我過不去了?你在農會就這么沒有用?”
“老板,老板,你知道我只是一個村農會委員!權力有限。這事體是鄉民兵大??控制的,他們如今村村都設防,即使你這里過去了,你到望春橋也會遇到麻煩的。這一路都有民兵和兒童團站崗放哨呢?!?
“那是怎么回事?已經限制我的自由了?”
矮子二妹走近羅震山張弄他的耳朵悄聲對他說:
“老板,我告訴你,看樣子他們是要對你下手啦?”
黑無常突然睜大眼睛說:“你們農會已經研究過了?”
“不是,村農會沒有那大的權力。剛剛是我從小玉那里探聽出來的。他晚天昨上去鄉工作組開了會?!?
“他們想怎么弄我?”
“可能要斗爭你?!?
‘斗爭,他們怎么斗爭我?‘
‘大概是開農民大會,把你拉到臺上去,聲討你吧?‘
“哼!好??!”黑無常惡狠狠地干笑兩聲說:“好,來吧!斗吧!斗爭我吧!”忽然黑無常捋起袖子,露出瘦骨嶙嶙的臂膀,仿佛要打架似的,向腰上一叉:“真的要向我動手了?”
陳二妹點了點頭.
突然他那小黃眼睛火辣辣的剌向陳二妹:
“夜飯吃過后,你給我去一趟方家沿村后,叫一下閻金堂?!?
陳二妹疑問地瞪著他。
“就說我有要緊事情和他商量叫他快點來!”
矮子二妹趕快把腰彎了兩彎說:
“嗯好!老板,我夜飯吃好就去。不知道老閻他現在住在什么地方?”
羅震山告訴他說:“聽說他現在就住在方家沿后面的一個小村里。你到方家沿去問問看好了?!?
自從偽鄉公解散,閻金堂被遣散回來后,他就和他討了不久的小寡婦與才生下幾個月大的孩子住在這里。黑無常上次給了他二十元洋錢,加上他老婆帶過來的一點積蓄,又托第四保保長方永盛老板相幫,從城里樓茂記醬園,行來兩大甏醬油,又弄了一付桶擔挑起了醬油擔。在九龍河一帶走村穿莊賣起醬油來。
從表面上看,他似乎是改邪歸正了。每當他挑著醬油擔一下村去,那些當年常被他喝斥的窮百姓們,如今的農會會員們和民兵們看見他常愛和他開個玩笑:
“閻金堂,你怎么不當鄉隊附,挑醬油擔啦?”
“哎,哎,老兄,什么話!如今還有啥鄉隊附!過去咱糊涂吃那種飯,如今老老實實做個自力更生的人。”
“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
不知誰還這么譏諷地插了一句。
“呵,想不到小閻王變成了醬油朗!”
閻金堂一時只是“嗯嗯“地慚愧地點點頭。但是待那些恥笑他的人一走遠,看周圍沒有人了,他便破口大罵:
“呸!他媽的,你神氣什么!看你們的天下長得了!打忙工做五個月的窮光蛋們也在老子面前抖起威風來了?!?
每當他的醬油擔挑過舊鄉公所的慈善局,——如今已經做了小學校校門口時,他總要放下擔子來把扁擔擱在兩頭醬油桶上,當凳子坐在扁擔上呆呆地向里面望一會。這時候如果有人看見他,會感到那兩只暴突兇狠的牛蛋眼,流露出不可琢磨的憂傷的神情。良久,他才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挑著醬油擔走了。
最近以來,他去各村各莊流動賣醬油也不大方便了,街頭村口,一幫小鬼頭和那些女人們們也向他查查問問的,有的還要看他的證明,仿佛他是來做特務似的。
“看來風頭緊了呢?!彼谛闹心卣f。而尤其使他嫉妒和氣憤的,是蘆葦漕的張貴法,郭家弄的郭后發,上升橋的丁阿狗和方家沿的方小土金村的金岳等當年被他抓進抓出的幾次關過鄉公所里的那些個蛇籮窮光棍們,如今都當起了什么農會主任,民兵隊長。張祥榮更不用說,如今成了全鄉第一號人物,比當年羅鄉長還要威風,連他的老婆都當了什么鄉婦女會主任了。嗨,他媽的,屎殼朗都可以當主任了,真是破天慌的笑話呀。有什么樣的頭頭就有什么樣的下八將。張祥榮自己就是個窮長工出身,結果他下面也都看重那些貨色。嘿,一個個目不識丁的弄爛糊泥抓牛屎的嗅長工們,如今都當起什么主任隊長來,還像煞有介事地訓斥我,查問我,真是豈有此理!這是什么世道呀?
但是這些話他只能在心里想想,關起門來在自己家里罵罵,那敢叫人家聽見呀!而當他挑著擔子在村里走過或在路上碰到他們時,還不得不恭敬地向他們低頭哈腰,熱情地向他們問好打招呼。
他怎么變成這樣了呢?那不是太沒骨氣了嘛?沒有辦法呀,為了生活嘛。盡管這些人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可如今他們都比他大,比他厲害了,而且手里也捏上了九九大蓋槍。他覺得這和當年他當鄉隊副時,是完全反過來了。如今他的命就捏在這些窮光蛋手里,自己過去做過事情的一些把柄捏在人家手里,現在他感到他的性命都朝不保夕。今天不知知道明天會是怎么樣。“做人做到這個地步還有啥意思呢?”他有時挑著擔子這樣惆悵的想:“當年不應該留在這里的,這里他的仇人太多了,他應該離開這里,早應該逃到自己家鄉去或者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隱居,興許好一些。但現在已經晚了,他已經離不開這里了,走一步都要打證明,你還能逃到那里去?連他買醬油不能到城里去,限制他只能在望春橋以內買,買了醬油來只能在九龍鄉地面賣,不許他到別的地方去。已經沒啥自由了。有時他甚痛苦的想:“這樣的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有時他挑著擔子在十字路口,咬牙格格,一對牛蛋眼仇恨地望著過路人,仿佛要和誰拚命。看見他的人都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