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阿木第二趟來到羅家橋羅震山大屋裡時,黑無常已經從鄉公所回來在小客廳裡吃點心。他搬著一隻細瓷碗,用小湯匙挖著,慢慢地喝著桂圓湯,一見老阿木又愁眉苦臉的進來說:“老阿木,我把你老成章不是已經放回去了嘛,怎麼你還有什麼事嗎?”
老阿木向他點一下頭悲慼地說:“他擡回去一會兒就死了。”
“死——了——?”黑無常怔了一下,把一湯匙桂園湯停在半空中望著老阿木,心裡慶幸虧得及時讓他弄回去,要是死在鄉公所裡就麻煩了,但他嘴裡說:“那是咋回事體,去時不是還好好的嗎?”
“他這麼大年紀了,鄉公所又叫他坐老虎凳又給他灌辣椒水,怎麼受得了!你們又把他兒子扣在鄉公所,他回去口口聲聲叨唸著他兒子,沒多少時光就吐血死了。”
聽著老阿木很有點埋怨他的口氣,他不高興地把桂圓湯往桌上一搡說:“這也是他自作自受的!早早把壯丁費交來不就沒事了?錢又不肯交,人又捨不得,我們去催催還叫他小兒子來對抗,用槍打我們鄉公所的人。閻金堂一隻手骨都被他打斷了。你說叫我們怎麼執行公務?叫我這當鄉長的怎麼做事體?我們不做點規矩能行嗎?”
老阿木心裡說:這是強盜理論,我也不同你爭這些理了,如今下巴扣在你的門檻裡有啥辦法。於是他就說:“震山先生,人死了也沒有辦法了。如今我是爲他兒子來的。你看,我侄子祥榮昨天才剛剛結婚,他這麼被你們鄉公所扣著,新娘子哭得死去活來,再說如今他爹又死了,他父親屍體攤在板頭上,等著他去盛殮結果,還請您老高擡貴手暫時先放放他回去吧!”
黑無常說:“我知道你是爲他兒子來的。這辦不到!況且這回是他自己來的,也不是我們去把他抓來的。國難當頭,當壯丁參軍去衛國保家,是每個國民的應盡義務!你們不要把什麼罪名都掛在我身上!老實說我還想把他的小兒子弄到手呢,這小子無法無天燒了我棧房,還持槍打傷我鄉隊副,我還沒好好給他們算賬呢!”
ωwш ?ttкan ?¢ o
聽了黑無常的話,沒有一點商量餘地,老阿木急了說:“震山先生,難爲他如今屋裡沒一個人了,你先叫他出去一會吧,待事情處理好再把他弄進去也不遲呀,他不會再逃到那裡去的。”
“你想的倒好!你把他阿弟弄來我可以考慮考慮。”
“他是個漂泊無蹤的人,一時裡叫我到那去找他呀?”
“那咱們沒啥好商量的了,我即使暫時不問他阿弟的罪狀,兩兄弟壯丁也該輪到一個,我要把他們都放了,怎麼向上峰交待?”
老阿木心裡說:黑無常這是要敲竹槓了。光口頭上說叫他放人是沒有用了,於是又說:“震山先生,如果可以想想辦法放出來無論如何還請您給他想想辦法,給幫幫忙吧!壯丁費我再叫他們想法子去。”
“沒有用了,名字都已經報上去了,這人已屬於部隊了。你們真不肯讓他去,得要買一個去頂替才行。”
“啊!買一個?那得要多少錢呀?”
“起碼也要兩百多元大洋吧。”
“啊喲!”老阿木吃驚地苦著臉說:“當初不是說才二十元一個嗎?就是算兩個人的依你們當時講也不過四十元呀?怎麼現在要那麼多?”
“當時是大家統著的,是公攤的。他爹當時不肯出錢,我們只好報上去,上面說不出錢倆兄弟一定要抽一個,如今他抽著了,他不去就要他自己一個人出。要單獨去買一個,當然這麼些錢就不夠了。我們原先也都是爲大家著想的,你們不領情嘛。你們爲什麼不想去?是怕死!人家去當壯丁也是用命去兌的,人家也有老婆孩子,要你兩百多元洋錢也不算多。”
“真是趁火打劫啊!”老阿木心裡罵黑無常:“他還要敲大竹扛!什麼買一個,騙人的鬼話!這是立逼著老成章家傾家蕩產啊!老成章家裡今年經過這幾起事情已經負債累累了,還有啥東西好給他呢?”於是他苦著臉求告:“震山先生,老成章的個兒子都是做長工打鐵的,屋裡沒有一點家當,如今大兒子纔剛結婚背了一屁股債,眼下他爹死了買口薄皮棺材都買不起,打算用屋裡的擱板釘釘擡出去了事。你還叫他們到那去弄這麼多錢來呀?”
黑無常把手一攤說:“那隻好把人送走了!”
老阿木一聽急了說:“震山先生,這、這人是無論如何不能送呵!祥榮一走這戶人家就沒了!你,你總要幫我們想想法子啊!”
“我有啥法子好想?”黑無常又搬起碗來低頭去喝他的桂圓湯:“你們又要人又不想化銅鈿,天下沒有這樣好的事情!既然不想讓他去當壯丁,要緊關頭有田賣田,有屋賣屋,東西總是人要緊嘛!”
老阿木明白了,講了老半天他原來還是想動老成章那唯一的一塊田,三畝兩分田腳的腦筋啊!心裡說:“黑無常呀黑無常!你已經有幾百多畝大田了,連這一小塊田你也不放過呀,這本來是老成章家惟一的一點家當了。因爲這塊田正好在羅震山大田邊,以前黑無常幾次想並這塊田,老成章活著時說凍死餓死也不會把這塊田賣給他,如今乘這機會他竟又動起這塊田的腦筋來了。真正是乘火打劫呀!老阿木作難起來:這塊田賣給他,有違老成章生前的意願,可是讓祥榮給黑無常送走,又違反老成章臨終遺言,還有眼前那淚流滿面可憐兮兮的小媳婦,祥榮一走立刻就要做寡婦了。一戶人家是真正完了!對比之下覺得人更要緊,人走了,留這塊田在也沒啥意思了。有啥辦法呢,還是保人要緊呀,只有將那塊田去抵押了。於是他只得說:
“老成章屋裡也沒啥可並了,也就是東畈那塊三畝兩分田了。這麼大的事體剛過門的新媳婦作不了主,還得要問祥榮自己過,——不過無論如何這人你暫時不能給他給解走呀!”
“難說,”黑無常吃好桂圓湯,把碗往桌上一推,拿過三阿嬸送過來的毛巾擦擦嘴說:“辦法想快一點,作興還來得及。想慢一點,部隊要人來,解走了,那你們就莫怪我沒情面了。”
老阿木明白,黑無常已經使出最後的訛詐手段來威脅了。他只得告辭黑無常回到蘆葦漕來和老成章的親戚們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