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幸村精市將長澤雅美送上了新干線, 恰巧兩人買的車票也在同一車廂,幸村與原本坐在雅美身邊的人商量了一番,那人很爽快地與他換了位置。
“你看, 緣分就是這樣, 即便是之前沒有找到你, 我們還是注定會相遇的。”
列車漸漸發動, 長澤雅美盯著窗外, 幸村低頭看著她,兩人默契地沒有講話。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漸漸有了睡意。
長澤雅美有預感, 等她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她所將面對的就是一個新的人生。
捐贈會上長澤雅美罕見地沒怎么怯場, 就連說的話也變多了不少, 令主辦方十分高興。
佐藤先生原本打算等到捐贈會結束之后再好好地表現一番, 但他注定要失望了。
兩人才剛剛走到停車場,他還沒來得及說出邀約的話, 突然聽到身后一聲鳴笛,緊接著長澤雅美略帶歉意地告訴他,有人來接她了,不用麻煩佐藤先生了。
車子停在了一旁,長澤雅美進了后座。司機是位很普通的男性, 反倒是透過她開門的瞬間, 佐藤似乎看到了后座里還坐著一位男性。看身形打扮就像是一位粉面小生似得。
“……”看著銀色的保時捷漸漸遠去, 佐藤攥緊了拳頭有些不甘心, 卻又無可奈何。
但實際上長澤雅美也沒有她表現出的那么平常。摸到車門的那一瞬間, 她幾乎想要落荒而逃。
分開的這幾個小時足以讓她好好地冷靜一番。相逢時的沖動冷卻之后,理智慢慢回潮, 她理所當然地開始擔心,畢竟缺席了這么多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在的幸村于她,幾乎等同于一個陌生人……甚至處境比陌生人更可怕。
幸村心細如發,但面上卻不顯。他替她準備了熱奶茶和薄毯,讓她有些受寵若驚。昨夜回來地太晚,早上又是一早就來趕行程,長澤雅美的確沒怎么休息好。
“不用那樣一副驚訝的表情。”幸村嘆了口氣,還是忍不住輕輕碰了下她的臉頰。“我會很難過的。”
“……對不起。”
雅美心頭有些愧疚,就連幸村一直黏著她這事也漸漸地放開了些,昨晚在新干線上她倚在幸村肩上睡得香,此時卻換成了幸村靠在了她身上。
雅美猶豫著將自己身上的薄毯輕輕地拉到他身上,動作輕柔地生怕弄醒他。幸村比她高了不少,也不知道他扭著身子靠過來會不會難受。
她盯著身旁那人端詳了好一會,眼底神色閃爍不定。
長澤雅美印象中的幸村精市就是一個十分精致的家伙,長大后他臉上的柔美退了不少,但卻依舊精致,即便是從她現在的角度只能看見對方挺立的鼻梁和狹長的睫毛,也依舊漂亮地讓她有些沒有底氣。
對方睫毛輕顫,雅美立馬回神。
“阿市……?”她喚了一聲,并沒人理她。幸村睡得正香,仿佛剛才只是個假象。
她又抬起頭瞥了一眼,前面的司機大叔正規規矩矩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他算是幸村精市在京都的私人司機,干他們這行的,總是有辦法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長澤雅美猶豫再三還是偏過頭,小心翼翼地在他發間落下一吻,然后迅速轉頭看向窗外。她以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卻是錯過了肩頭那人微翹的嘴角。
他們在京都大學門口下了車,幸村細心地替她戴好帽子和墨鏡,兩個人在校園里慢慢散起步來。如今幸村即將大四,偌大的校園里,每一處都藏著回憶。
長澤雅美入院后便很少再接觸社會,所以即便是幸村在網壇混得聲名鵲起,她也一無所知。所以現在,幸村便將她離開后的事情一點點地與她分享。
他告訴她原田信夫死了。
就在他弟弟死去一年之后,他走得十分輕松,甚至像是一種解脫,原本醫生預測只剩六個月的時間,但他硬生生地撐到了一年。
期間他考了護理證,加了許多的志愿者協會,除去自己檢查和治療的時間,他都一直在幫助別人…
發了瘋一樣地幫助別人。
信夫臨死前,他給幸村打了個電話。即便是出院了,幸村也時常去探望他,這讓他十分感動。
他將幸村幫他立了一份遺囑,說是要把遺產全部捐給癌癥患者。幸村看著單子上的數字,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他說他老早就猜到了蟬的工作不對勁,卻沒想到他是個殺手,還是業內最擅長滅門的殺手。生前一直是蟬在照顧著信夫,作為哥哥的他也想做些什么來回報弟弟……
……這是贖罪。
而幸村他自己,不管他多么地想要勝利,勉強就是勉強。拖著還未痊愈的病體,最終還是敗給了青學那個小鬼頭,敗給了所謂的快樂網球,終結了立海大的三連勝。
再之后…
……
行程的最后,長澤雅美主動要求看了一部剛上市的電影。電影結束之后,幸村就必須回到澳大利亞去參加訓練。
片名叫《山櫻》,主演是越前龍馬那家伙鬧的沸沸揚揚的女朋友,野澤知紀。
封面帶著濃重的明治時期的味道,背道而馳的雙人半身像,男主角匆忙回望顯然是在期待著誰,但左下角的佳人卻只拉下一枝櫻花輕嗅,神色悵然而又悠遠。用墨水寫就的題名隔在兩人中間,帶著與言情劇不符合的凌冽氣勢。
長澤雅美說,京都府管轄范圍內有個叫姬宮町市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稻荷山,傳說山中住著櫻花精靈。每到春季山花爛漫之時,唯獨神社周圍不見任何櫻色,即便是移植了櫻花樹也根本種不活,久而久之神社也被廢棄了。有人說,那里是精靈的傷心地。
《山櫻》這部電影便是改編自那個有關于精靈的民間傳說。
她在多年前曾看過另一個版本。
江戶時代,從異界破空而來的使者賦予了這株櫻花靈魂,并將一寶物交予她,囑咐她在此等候。單純的精靈接下了任務,寶物鎮魂玉將她困于山中,從此一等千年。江戶末期,當地大名的夫人在上山時突然小產,索性精靈出手相救才得以母子平安。但沒人會料到她為自己救下了一個禍害。
男孩日漸長大,人們眼中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精靈成了他心底最深處的幻想。而精靈縱然活了上千年,卻只拘泥于山中,依舊純潔地像一張白紙,那些成熟只不過是外人對她的神化。
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理所當然地享受每一輪日升月落,理所當然地嬉戲打鬧、觸摸愛撫,草屑會沾上衣角,露珠打濕了發梢。螢火飛舞間,彼此的眸光比星屑還要耀眼。他們相愛了,熱烈地毫無保留,像是飛蛾撲火一般,恨不得用盡余生的力氣……
——直到被發現的那一天。
故事至此被推向了高/潮。
再后來,遇上了明治維新。男主為了家族不得不留學重洋,等他變得舉足輕重之時,大火焚過的山頭早已物是人非。
他等啊等,日升月落,斗轉星回,每年都會有新的精靈來接替上一任守護寶物,但永遠不會再是他那一個。
幼時貪晌不惜春,不見粉黛。半生風塵倚仗還,念得春來胡不咲?(音同笑)
電影的結局十分壓抑,這種感覺更是在男主最后由幻聽變為迷茫時到達頂端。
幸村覺得,這電影像是在向他們警示著什么,卻又說不出是怎樣的感覺。兩人沉默著走出電影院,吃過晚飯,長澤雅美將他送往機場。
看著安檢口外遠遠站著的人,有那么一瞬間,他恨不得再沖出去,就那么抱著她哪都不去。
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害怕再把人弄丟。
再然后,便是一年的戀愛長跑。
長澤雅美一開始還有些憂慮,因為她還不習慣與社會打交道,更別提面對媒體和數量龐大的粉絲,但索性幸村就像他承諾過的那樣,努力低調地像個普通人一樣和她戀愛,即便是在被曝光之后,也把她保護地很好,網絡上關于她的照片甚至只有幾張側影。
比起其他體育明星的妻子女友,她頂多算得上清秀,更何況男朋友還是被稱為女神的幸村精市。再加上其本人從來不公開露面,也不會去爭辯什么,即便幸村一再發過申明,網絡上的噴子仍舊多到幾乎路人一聽,就以為這兩人快沒戲了——
直到幸村精市罕見地更新了自己的INS賬號。
三月二十號凌晨十二點
Yukimuraaa:[圖片]早上好,幸村夫人;)
照片中,兩人十指相扣高舉在空中,無名指上的東西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有人扒出了照片背景,說是今天在隅田川的吾妻橋上看見了有人求婚,只可惜當時幾乎沒什么排場可言,所以路過時也只是感嘆了一下看身材應該顏值就走了,還以為是哪對沒錢的東漂小情侶呢——沒想到是幸村女神……
陸陸續續地又出現了各路路透,真真假假分不清,網絡上自然又是一番浪潮翻涌,但那與長澤雅美無關,網友們甚至連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事實上……她還在跑簽售,好不容易在這個特殊的日子抽出了空,沒想到了對方突然間給了她這么大一個驚喜……
其實關于求婚這個事,幸村雖然早就有了打算,但是事實上在三月十八號之前,他也沒料到自己會突然做下這個決定。
起因是十八號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夢見了六歲的長澤雅美——或者說,他穿越到了六歲的長澤雅美身邊。
比起現在的她,那個時候的小家伙似乎更加孤僻。
她那時候剛剛回國,日語講的不好,交流十分困難,所以她總喜歡把自己關在藏書閣,誰拉都不走。她本就嗜睡,明明看不懂卻還要硬撐著,最后經常在閣樓上睡死過去,要不是幸村每次都看著,指不定就會發燒。
直到,他被抓了個現行。
從此小家伙就纏上他了,他會的法語不多,全是從長澤雅美那學來的,兩人磕磕絆絆地交流著,時光飛逝。
他教她畫畫,帶她讀魏爾倫的詩,給她講《山櫻》的故事,然后兩個雅美的痕跡開始慢慢重疊。
中途也有人來查過閣樓,似乎是在找什么\"顏如玉\",幸村沒放在心上,應該是小家伙不小心說出去了,反正別人也看不見他。
那天他正躺在窗前的搖椅上,一邊擔心著什么時候能夠回去,腦子里不知不覺地開始幻想起如果他有了女兒會是什么模樣。
最好像她母親多一點,尤其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不用長得太漂亮,會有趕不完的臭小子……要不先添個哥哥,以后還能幫妹妹打架……
“我還以為這次是哪個倒霉家伙來錯了時空呢,原來是你……”
有人從窗口跳了進來,幸村睜開眼,是個穿著和服頭上長著犄角的男人,他盯著幸村上下打量了一番,驀地像是懂了什么似得,“怪不得……”
“您是…鬼燈大人?”幸村從搖椅上坐起來,不知為何,這個名字從他腦海中跳了出來。
他不熟悉鬼燈,但鬼燈卻熟知他許多事。
有人匯報說此處的生氣有問題,鬼燈便過來查看,沒想到卻剛好目睹了生氣在兩人間流轉的情景。怪不得多年后長澤雅美能跨越時空去救他,原來因果報償始終是存在的。
“時空錯亂需要得到修復,你盡快告別吧。”思索完畢,他瞇著眼擺了擺手。他并不打算向幸村透露什么。
幸村一愣,這一幕何其相似。
“對了……”鬼燈離開的身形一頓,轉過頭來,“有人托我給你帶話。原田兄弟現在是地獄正式上任的黑白無常,他們過得很好,叫你無需擔心。”
盡管…作為弟弟的蟬已經喪失了大部分的記憶…
“……謝謝。”
……
“仙女姐姐,你要走了嗎?”
“……呵,小家伙,我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是什么仙女姐姐。”
“為什么?你明明那么好看——我跟他們說我能看見仙女,他們都不信……”
“噓,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這是我們的小秘密。”
小家伙苦著一張臉:“師父也不能講嗎?媽媽呢?可是…我已經講了怎么辦啊……”
幸村有些無奈:“以后就不準再講啦。要不然你就見不到我了。”
“不要……我要和仙女姐姐在一起!姐姐,等我長大了我娶你好不好,這樣我們就能天天一起玩了……”
這一段法語說得有點快,幸村反應了好久才聽懂。
“……應該是你嫁給我才對,小家伙。”
“不不不管,反正我要和你在一起!”
國外的孩子即便是普遍早熟,但很明顯,她知道嫁娶這些詞,但完全搞不清具體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呵……那好,我等你來娶我。”
他輕輕一笑,像往常一樣摸了摸她的頭,獎賞一般地在她額頭輕輕一吻。下一瞬間,小小的雅美瞪著一雙大眼,驚訝地看著他在陽光下一點點地化為泡影,五彩斑斕,然后消失不見。
“姐姐……”
忽然“吱呀”地一聲,書房門開了,露出門外婦人滿臉驚恐的表情。
長澤葵現在大腦有些當機,原本有人給她反應女兒的精神狀態不太好,她還以為只是有人嚼舌根,沒想到……
“媽媽~你回來啦!”什么都沒意識到的小家伙依舊歡快地跑過去抱住了母親。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將會遭遇什么。
女人蹲下身來將她抱起,蹭著她的臉頰,不安地在她身上檢查著。
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媽媽?”
長澤葵手一頓,終究沒忍住,抱著小雅美忽然痛哭起來。她腦子里混亂極了,一會是她兒時記憶里瘋瘋癲癲的外婆,一會是她那個被先天性精神病折磨到死的年幼的妹妹,一會又是別人對雅美的風言風語,還有剛剛親耳聽到的胡言亂語…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會讓你死的……這種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了……乖寶,媽媽會找人治好你的……”
“媽媽你在說什么啊?”母親的表情變化太快,小雅美心頭忽然一陣恐慌。
“乖寶別怕……媽媽帶你去看病……”
“媽媽……”她心底忽然有些惶恐,但女人已經決絕地站了起來。
“去開車……我要帶小姐去檢查。”
————
四月的天已經開始漸漸地回暖,早晨剛剛下過一點小雨,庭院在雨水的滋潤下煥然一新,就連空氣里都還殘留著泥土的芬芳。長澤雅美以前有些怕雨,在小森林里呆了那么久,反而是有了些親近之情。
你也是來祝福我的嗎?
殘留的雨水從房檐上不斷滴落,她像個玩性大發的小姑娘似得,忍不住伸出雙手去捧了些,等到掌心很快積起水來,又張開手,清水從她的指縫間。
她覺得自己今天仿佛變了一個人一樣,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一直都傻里傻氣的。
“你在干什么?”幸村精市從身后的廂房里走了出來,見她一雙手上全是水漬,無奈地從兜里掏出了手絹。
“和雨講話呢。”雅美乖乖地伸出手去讓他擦干,答話也十分乖巧。
“……”幸村頓了頓,將手絹揣好,手卻沒有放開她,反而極為自然地順著指縫,與她十指相扣,若無其事地問道,“那雨都給你講了什么啊?”
完全是一副哄小孩的語氣。
“什么也沒講啊~”
“……”
瞥見幸村精市一陣語塞的模樣,使壞的人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她討好似得晃了晃手,語氣十分雀躍。
“好嘛,它說我應該會是今天最好看的新娘了。”
“呵……那你還不趕快去換衣服,嫁衣已經送過來了。”他此番就是過來喊人的,衣服是托了名家定制的,一個月的時間緊趕慢趕總算是沒有出任何紕漏。
“好嘛。”
男女更衣的廂房不在一處,長澤雅美去的方向也自然和幸村不同。
“市子她們到了嗎?”市子和吉子是她在小森林的好朋友。
“都到了,實栗和她們在一塊呢。”幸村解釋道。
雅美點點頭繼續朝廂房走去,中途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發現幸村還站在那看她,他揮了揮手,“你也快走吧,我一點都不緊張的,別擔心。”
“嗯。”他這么應著,卻依然沒有動。長澤雅美到底緊不緊張害不害怕,他倒還不至于看不出來。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他這才摸了摸走廊上石雕的兔子,轉身離開。
傳統婚禮之所以更顯莊重,裝束是很重要的一個成分。
綰發成髻,金玉作簪,從此初為人婦。
白錦加身,層層疊疊,最外層的打掛上用暗紋織著無數的花鳥風月,預示著新娘將告別過往融入一個嶄新的家庭,也飽含對著幸福未來的無限期望。繁重的衣物也不斷提醒著她,組成一個家庭是一件多么嚴肅的事情。
但是對于白無垢,她更喜歡另一個解釋。
幸村實栗親手拿出小唇刷,在她唇間勾勒出一抹靚麗的朱紅。在這一身白里,艷麗而潤澤的紅唇幾乎是點睛之筆。她在紙巾上抿掉浮色,看著白紙巾上的紅唇印,心里忍不住一暖。
白無垢作為嫁衣的另一個說法是——
我愿意從此染上你的顏色。
……
“角隱帽,寬又圓,妖魔鬼怪不得見……”
裝扮的最后,由幸村的奶奶親手為她戴上了角隱。白色的棉布被折成條狀輕輕擱在她額前,然后折痕分邊纏繞,最終在頭頂打上一個福結。老太太一邊整理著一邊念念有詞,她從容的舉止慢慢地感染了每個人,也讓雅美心中的緊張情緒緩解了不少。
“丫頭啊,你知道這帽子是什么意思嗎?”
雅美乖巧地點了點頭。
過去的人們相信女子的長發附有靈體,唯恐“女子因嫉妒而發狂,頭上長角成鬼”,因此刻意用白色棉帽來驅邪避難。
“你要知道,在這頂帽子下,藏著的不僅是所謂的靈體,還有人心和人性…人心善變,人性難測……奶奶希望這頂角隱能保佑你們平平安安……”老人家說話很慢,語氣也很輕。
“奶奶……”
她和幸村并未將那些離奇的往事告訴家人,只說是在隅田川偶遇然后一見鐘情而已。但此時她隱隱約約地覺得,奶奶的話中似乎頗有深意。
出門的時候,在一眾小姐妹的攙扶下,長澤雅美對著屋中的長輩們行了一個大禮。三指柱地叩頭,一指自己,二指丈夫,三指孩子,出了這個門,從今往后她便是另一個家庭的一份子了。
“承蒙養育之恩不能報答,請一定要保重身體。”這是禮節配套的說辭。
明明是慣例的一句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間卻有了些苦澀的味道。母親將她扶起來,面上既有欣慰,也有愧疚,萬千叮嚀最終都只化為一聲保重。
“走吧,我的小公主。”父親興致頗高,故意端著架子行了一個紳士禮,惹得眾人忍俊不禁。雅美抿唇一笑,掩面將手搭在父親的手上,就像小時候玩耍時那樣。
這個時候她才驚覺,一向精致的母親眼角已經爬滿了細紋。而父親那雙為藝術而生的手也變得滿是溝壑。
沿途石雕的兔子似乎都好奇地看了過來,就連燈籠上的水墨兔像也和藹起來,在長廊盡頭的垂花門下,身著黑色紋付羽織袴的青年循著聲音望了過來,笑著朝她伸出了手。
她慢慢地踱步到他身側,與他并肩而立。在他身周圍了好些朋友,幾乎都是他各個時期的隊友,雅美與他們一一問好之后,真田才姍姍來遲。
他也換上了一身禮裝,手里拿著一柄一米多高的大傘。禮樂的人陸陸續續來齊,司儀告訴他們,可以正式入場了。
穿著藏藍色狩衣的神官走在最前面,巫女緊隨其后,幸村與雅美走在神職人員之后,真田就在他們身后舉著那柄大傘,鮮紅的大傘可保他們邪氣不侵,厄運不襲。禮樂就夾在神官與新人中間,平時很難被欣賞的尺八樂聲此時聽起來極為應景。身著正裝的親戚朋友則走在隊伍最后,一行人根據神官的囑咐安靜地按照儀式慢慢前行,靜謐而肅清。
有人說日本的傳統婚禮看起來有些壓抑,甚至更像是在辦喪事。但在雅美看來,熱鬧也好,安靜也好,都改變不了婚姻的本質。他們是即將去神的面前宣誓,肅靜則是表達虔誠的最好方式。
到了殿內,來賓入席,新人在案前跪下,年老的神官一邊揚著手中類似拂塵一樣的東西,一邊詠頌御祓詞,為新人與來賓祓除身上的災禍。
然后是奏神。
神官向神報告完畢之后,由巫女將他們引到了案前,案上放著大小不一的三個酒杯和一長把一短把兩個銅酒壺。幸村拿起短把酒壺,將酒慢慢注入長把酒壺中,短把上畫著雄蛾,長把上畫著雌蛾,這意味結婚不僅是夫妻生活的開始,也代表著他們將會為社會的繁衍與傳承做出貢獻。
熟知事項寓意的長澤雅美有些害羞,紅著臉持起長把酒壺,將酒注入了小杯中。巫女將酒杯遞給她,她輕輕酌一口然后然后換了一邊遞給幸村,那人卻假裝不知道一樣又將杯口轉了回來,臉不紅心不跳地就著水痕酌了一下,然后回遞給她,滿眼笑意。見巫女正看著兩人,雅美莫名地有些心虛,不敢再做什么小動作,只能干脆地一飲而盡。
一共三杯酒,一杯分三口,此為“三三九度”。九度交杯,寓意長長久久。
壺中剩下的酒則被傳給了客人,其他神社是否會這樣做,雅美并不知道。但她知道這是被神祝福過的酒,此舉意在福澤共享。
接下來的事情幾乎和西式婚禮大同小異。因為神前式婚禮說是日本的傳統婚禮模式,但實際上它的正式歷史大概也只有一百多年。在那之前大多數日本人都同中國一樣,舉辦的是人前式婚禮。直到西方文化入侵,明治時期,后世的大正天皇創造出了這樣獨具日本特色的神圣模式。
交換戒指、上奏誓詞,最后由巫女送上被稱為玉串的纏著白棉紙的楊桐樹枝,兩人一起將玉串供奉于神前。
兩家父母交換作為信物的酒杯,俱是淚眼婆娑,至此禮成。
白無垢雖好,但穿在身上著實厚重,不過這么一會長澤雅美已經感覺背上濕了好大一片。索性接下來類似于酒席的披露宴上,她可以換上一套相對輕便的花嫁振袖,可不得不說,這又是一場硬仗。
客人陸陸續續退出神殿,她本想快些回去換衣服,誰知幸村卻拉住她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雅美心有疑惑,但一旁的巫女也只是微笑帶路,并不解釋,這讓她更加疑惑了。
穿過幾條曲折的長廊,路過一路神態各異的石兔,最終他們來到了一個水手舍。亭子的四周都用紅繩掛滿了木牌,上面全是各路游客所留下的祈福。
四方淺坑中間是一個槽狀的水池,在水池中間凸起了一個小平臺,上面坐了一只黑石兔,正立著上半身,雙手垂在胸前宛若作揖一般。水槽的欄桿上搭著好幾個打水的小竹筒,黑兔的身上無比的光澤,看得出常常被水沖刷的痕跡。
“這兔子倒是長得奇怪。”
“這可是鎮社之寶呢。”巫女笑著回答,“從池中打一瓢水淋在黑兔的身上,就可以得到它的祝福哦。”
“試試看。”幸村上前拿起竹筒,又提給雅美一個,慫恿著雅美同他一起打水。
兩個竹筒在黑兔的頭頂相撞,清澈的池水從竹筒里一起淌出,在空中交匯,在黑兔身上淋散開來。黑色的石頭在水波的照拂下隱隱有些反光。
“新娘請摸一摸黑兔的肚子吧。”巫女如是說道。
雅美詫異地看了眼幸村,在對方的眼神鼓勵下將手慢慢放在了黑兔的肚子上,輕輕地順了兩下。
巫女微笑著遞給她一張手絹,眼神曖昧地盯了眼她的小腹。奈何白無垢太厚,根本看不出什么究竟。
“神已經收到了你們的祈愿,他會祝福你們心想事成的。”
雅美:???我許什么愿了?
幸村一臉迷之笑容,這個婚禮地點是他們兩一起定下的,但顯然長澤雅美因為工作太忙而沒有做足工作。
回廂房的路上,幸村架不住她詢問,還是將實情告訴了她。
東天王岡崎神社因為社內兔雕像而出名,也叫“兔子神社”,當初兩人是都覺得這里十分可愛和親切才做出了選擇,更何況幸村精市老愛將雅美比作兔子,所以寓意則更加不同了。
但實際上,以可愛而著名的兔子神社還有個別名——求子天堂。
誰讓兔子是多產的代表呢。長澤家也是京都的老家族了,長輩們都以為這是兩個小輩心急,甚至他們也對抱孫子這事喜聞樂見,所以最終導致了這么一個美麗的誤會——
“聽說這里的黑兔特別靈驗。”
“……”
“女孩就叫結衣怎么樣……”
“……閉、閉嘴……”
“呵…吶,幸村雅美夫人,你記不記得,某些人曾經說過要娶我?”
“……所以我那天才會那么痛快地答應你的求婚呀——”
“長澤精市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