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陳信衡在家守株待兔,大兔子未來,小兔子倒來了一大群。那些去過詩會的士子,把他的六體書法,尤其是草書,吹得是僅下草圣一等,一夜之間傳遍京師,于是富貴人家紛紛上門求字。陳信衡把謝客的牌子去了,掛了個潤筆的價例,題扇二兩,斗方三兩,三尺紙五兩,四尺十兩,對聯五十兩,六體任選,價格嚇退不少人,卻來人仍是絡繹不絕,才兩天便賺了足足九百兩銀子。陳信衡來者不拒,天天寫得揮汗如雨,權當是強身分健體。
第二天,李夢陽譴個家奴送個信,說是傍午來訪,不知可否。陳信衡點頭曰可,又回書一封,客套一番。
于是李夢陽獨自一人來訪,陳信衡親自出門迎接,二人有說有笑,徑去后院落座。
這茶水糕點水果早就備好,李夢陽指著青花瓷盤中菱角笑道:“信之,這可是江南新上市的菱角?價格不菲啊,看來潤筆甚豐。”
陳信衡拿了個在手剝著,道:“也就是嘗個鮮,總不及在江南泛舟現采的好吃。這潤筆么,閑來沒事寫幾個字補貼家用,不然怎養得這份家當。”
陳信衡又把娉婷二人喚來,唱個曲兒作樂,李夢陽贊道:“上等的揚州瘦馬,絕好的婉約腔兒,可惜還缺些**。”
陳信衡問:“獻吉兄也善此道?”
李夢陽搖頭道:“康海與王九思才是此中高手。康海近來和王九思基于秦腔,創了個腔兒,自稱康王腔,慷慨悲壯、喉囀音聲、有陽剛之美,有陰柔之情。只是這些終是末技,我總勸他二人莫荒廢了時日。”
陳信衡點頭道:“這些總是游戲作樂之技,所謂業精于勤荒于嬉。”
李夢陽談起詩詞文字,陳信衡也引經據典,考評一番,二人相談甚歡,又說些塞外的風物,心照不宣,對官場的事,只字不提。
轉眼到了黃昏,那園子里點起了十多只燈籠,上了酒菜,李夢陽嘆道:“信之,你這次名動京華,李東陽閣老也得了消息,邀你后日去赴個雅集。”
陳信衡笑道:“李閣老也是書法名家,信之當去拜會請教。”
二人心中均是歡喜,都知這事情終于有個開頭了。于是開懷暢飲,直到三更,陳信衡又與李夢陽留宿夜話,不提。
陳劉二人在這邊歡飲,隔壁的劉瑾卻在和張劉二人在書房密議。
張文冕皺眉道:“早些天,陳信衡閉門謝客,這幾天,卻和京中文人過從甚密,又開門潤筆,倒是古怪。”
劉瑾笑道:“炎光,你莫把這文人的事上了心。東廠的訪單寫得明白,這李夢陽整天往劉健家里跑,定是來打通關節的。”
徐正道:“這陳信衡也是沉得著氣,硬是把客套事情都做齊了。”
劉瑾笑道:“我這兄弟是個能人,一人與三個閣臣斗法,做得還滴水不漏。”
張文冕冷笑道:“只怕是個養不熟的,到時站到那邊去了。”
劉瑾搖頭道:“這話說得還早,咱們且作壁上觀。”
又過了兩天,黃昏時分,李東陽府第前車馬如龍,把大街都塞了過半,來者都是京中名流墨客,不光是崇古七子,便是翰林院也來了大半,一時京中轟動。
劉健和謝遷二人最后到場,各人寒暄一番,各自找了位子坐下。李東陽拉過劉健訴苦:“劉閣老,你害我寫了幾天的字,再寫下去,我李東陽的字是滿大街都是,不值錢了。”旁邊的謝遷哧的笑出聲來,劉健也低聲笑道:“賓之,你莫小氣,回頭老夫重金買你幾張墨寶。”李東陽只得苦笑。
劉健環視了眾人,低聲問:“那陳信衡來了么?”
李東陽搖頭道:“獻吉報了信兒,說是與他一齊來,現也不見人影。”
謝遷道:“好大的架子。”
說話間,那掌禮賓的家奴叫道:“勘分司卿陳大人,戶部員外郎李大人到。”
只見陳信衡與李東陽并肩而入,眾人不禁贊道:果然都是才俊。
陳信衡急步走到首座前,向三位閣老行禮,劉健親自上前將其虛扶,打量了一番,才點頭道:“陳大人,聞名已久,今日才謀面,老夫相見恨晚。”眾人聽此,心里均是一跳。
陳信衡道:“卑職困于事務,皇命在身,不能及時登門拜訪三位閣老及諸位大人,失禮之至。”
劉健笑道:“大人圣眷正濃,衙門又放在養心殿,不能于各部走動,也是正常。來來來,陪老夫這邊親近敘話。”說罷拉著陳信衡在右下坐落。
陳信衡大驚,推辭道:“劉閣老折殺在下了。”
劉健道:“今日咱們只是個雅集,不按官場上的俗例,但坐不妨。”
于是眾人落座,宴飲開席,席間無非是唱酬,加些射覆、投壺、傳花的游戲,座中諸人都是學識過人的,即席詩詞屢有佳作,一時熱鬧非凡。
李東陽作為東主,不時與劉健點評各人作品,二人皆為一時士林領袖,博古通今,見解精到,聽得諸人不時點頭,謝遷也是引經據典,把詩文說了個通透,甚是精彩。
轉眼過了二更時分,李東陽向劉健打個眼色,劉健會意,便對陳信衡道:“信之,難得一見,李閣老后院甚是寧靜,咱們去敘敘話,如何?”
陳信衡點頭微笑,道:“敢不從命。”
于是劉健離席,與陳信衡移至后堂敘話。李東陽仍于席中陪客。
李東陽素來廉潔,不但府第簡樸,后院也是尋常人家模樣,只種了數株楊柏,用泥盆兒栽了些蘭草,晚風吹來,花香帶著些泥味。院東有個小石桌,刻了個棋盤,又用樹根做了幾張小凳,上面用竹片搭了個小棚,攀了些牽牛,枝條隨風搖曳,甚是寧靜幽雅。
劉健與陳信衡坐定,便道:“信之,那三策可是你出的主意。”
陳信衡作揖道:“正是。”
劉健點頭道:“除了大婚納銀之外,都是善政。只是你將天下財貨盡收于內庫,卻是惡政。”
陳信衡笑道:“所以卑職要討個勘分司的官兒,為天子守住這筆錢財。”
劉健嘆道:“你心思精巧,布局緊密,老夫佩服。老夫本是個急性子,這番卻和你繞了個圈才說得話。現在我實話直說,你若為朝庭著想,便勸天子把這筆銀子移回戶部來,日后史書上也可留個美名。”
陳信衡搖頭道:“斷無可能,天子急于用兵河套,這筆銀子若進了太倉,想要移出來,怕是千難萬難。”
劉健皺眉道:“收復河套,老夫倒是支持的,只是萬事戒急用忍,輕率用兵,有傷國家元氣,只可徐徐圖之。”
陳信衡道:“卑職不敢認同。河套遲收復一天,這大明的元氣便多損傷一天,卑職在塞外多年,深知失套之害。”
劉健心中生惱,正想訓斥,卻聽得謝遷在身后道:“這坐而論政,怎少得謝公侃侃。”
原來李東陽知道劉健脾氣,怕他談僵了,忙要謝遷隨之入內。
謝遷坐下,看著陳信衡,道:“信之,這錢銀若是入了內庫,成了例,日后太倉要用錢,便難了。”
陳信衡笑道:“這個無妨,勘分司所職,其中便有內庫與太倉銀兩調拔的預算,年年不同。所得盈余,另建一倉儲備。”
劉謝二人大吃一驚,陳信衡笑道:“二位閣老莫急,聽我道來。”
原來,陳信衡的意思是,日后戶部和內庫應收應支俱由勘分司計列,其盈余仍在兩庫儲存,勘分司在賬上另建一冊,于朝庭有急時可于兩庫計支拔備,結合全盤賬目,所謂統收統支。
陳信衡道:“太祖時本無內庫,為了天子用銀方便,才以內承運庫為主,另建一庫,是為內庫。朝臣于內庫,多有怨言,但不知這內庫卻也有好處,就是天子不得輕易再動用太倉。雖然四海財貨,俱是天子所有,但總比于在太倉任意用度來得賬目分明些。勘分司之職,在于統收統支,助天子明瞭賬目,其重在于預算,審計,調撥,勉為其難,卻是終于把內庫與太倉在賬目上合一了,于財政多有好處。”
謝遷點頭道:“你這用意也是好的,只是怕。。。”
陳信衡笑道:“這不是有兩個位子空著么,閣老怕什么?”
劉健道:“好,就先把這兩個位子定了。”
陳信衡搖頭道:“這可不成,不把三策定了,這兩個位子定不得。”
謝遷笑道:“這個當然,這是你陳大人的籌碼。好,我們把這三策逐個來叫價。”
劉健還欲作聲,謝遷按住他道:“劉閣老,這侃侃當我其誰。”這時李東陽也在遠處笑道:“沒我來作個東道,從中調解,這生意怕也談不成。”
于是三個老頭兒,借著月色,便和陳信衡嘮叨叫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