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自早上城門一開啓,張貼了告示,牙行便派出全部人手,即時在崇文門外行市大量收購皮貨,皮貨販子見這運河邊上皮貨天天上岸,價錢卻日日見低,突然有牙行來收購,頓時峰涌而至,急不及待便出手。過得小半個時辰,告示消息傳來,皮貨販子們才恍然大悟,已出貨的都後悔不迭,有個剛出手了大貨的行家,頓時急怒攻心,暈了過去,其餘有的跌坐號哭,有的咬牙切齒,還有的呆若木雞。那未出貨的,自然是欣喜欲狂,人人愁眉盡去,笑掉牙的當然沒有,但高興得瘋了的倒有兩三個。一時間,崇文門外京師運河一帶,有如天堂地獄,人間百態盡現。
那皮貨的價錢就如那早上的太陽,是節節升高。
到旁午時分,行情已是升了兩倍。但人人還是抱著貨不願出,期望著價錢再上升,一時是有價無市。直到午後,消息傳言運河上有皮貨漕船上岸,纔有人出了些二三等的貨物,也立時被數十間牙行哄搶一空。後又傳出雞鳴關驛道上兵部驛馬頻繁,有好事者周圍鼓吹邊關有事,有可能會增加軍需皮靴,二來是關外皮貨可能會減少,於是行情又嘩啦啦上升,平時貨值二兩的一張上好牛皮,價錢漲到了五兩,都快是半頭耕牛的價了。稍後行情回穩,又有關外信來說,今春塞外天氣甚好,牛羊繁殖不錯,秋後可望供應大增,行情於是回落。總之是各種流言傳來傳去,一個時辰內便有幾方的消息,每個消息又各有說法。
馬二牛在客棧裡收到皇榜消息,便匆匆趕到崇文門外集市。馬二牛雖是粗人,但這生意上的心思卻不粗,冷眼靜觀行情幾番上落,卻不急著出貨。直到黃昏時分,忽又傳出小王子開春要來掠邊,那牛羊皮的價錢頓時大漲,才以六兩的價錢出了二百張上好牛皮,與牙行即時以銀錠交收,因此來晚了。
“哈哈,俺老馬現在可是一掃晦氣,還大賺了一筆,早知如此,我們就應該進城去找間好酒樓。免得兩位賢弟說我小家子氣。”
“馬大哥,這小王子掠邊的事可是真消息?”正德急問。
“呸,這消息自然是假,哈哈。那春天上的草原,正是萬物繁殖的好時候,各個部落男男女女都忙著幫自家的牛羊馬配種,還有不準春天打獵的習慣,又如何有閒情來掠邊?俺老馬猜是商販們亂放的消息,騙了別人卻騙不了俺老馬,不過趁這行情好,俺多賺些,也不會去戳破它。”
正德一聽,頓時放下心來,卻又對馬二牛更加佩服。
此時天色已暗了下來,馬二牛大呼要祭五臟廟,要那小二把那好菜好酒都送上來,正德忙道:“馬大哥,小弟這次帶了好酒來。”說完便要張永劉瑾去馬車取酒。
那小二先上了個滷牛肉冷盤,劉張二人也各捧著兩壇酒上來。那酒罈才放上臺,正德卻只見馬二牛和張元吉二人,死盯著那酒罈子,睜大了雙眼。
“二位哥哥,這酒有何不妥?”正德奇道。
“不是不妥,是大大不妥!”馬二牛盯著正德道,“你這酒哪裡來的?”
“自然是家裡的存酒,我前幾天還喝過,端的是有勁頭。”
“朱賢弟,你可知道,這是大內的貢酒。”張元吉低聲道。
“何以見得?”正德倒也不慌張,反正這東西是自家的,不過倒奇怪二人怎麼看得出是貢酒。
“你看這酒罈,是上等的鬥彩蓮花紋蓋罈子,胎質純潔細潤,胎體輕薄,還隱隱透出裡面的酒色,底足的青花色調,勾勒精細,已經不是凡品,光這個罈子已經怕要白銀二十兩。還有,你看這裡。”張元吉指著壇口,正德一看,那壇口上細細的勾勒了兩條青龍,繪的是二龍爭珠。“試問,除了大內的貢品,這天下間誰敢用這龍紋。”張元吉嘆道,看看了正德,心中滿是疑惑。
“哈哈,我還道是什麼,原來是這個。這確是貢酒,小弟聽家父說,是那個,是那個…..誰送的。”正德此時心裡轉了幾千轉,不知找誰來頂這個鍋,靈機一動,道:“對,是劉健,那個什麼大學士送的。那劉健愛茶不愛酒,所以喝不完,就都送我家了,哈哈。二位哥哥不知道,我家可是京裡出了名人緣好的,和劉健啊,劉大夏啊,李東陽啊,都有來往,家父還經常送菊花給劉健,劉健大概不好意思,就用這酒來還人情了。”
張元吉心道,這皇家的賞賜,又哪裡可以輕易轉贈,不過這劉健愛菊倒是人盡皆知。又想,莫非朱壽是皇親?不對不對,我朝是親王封藩,城裡沒有親王,而且近期沒有藩王進京,當今天子又未有子嗣,何來的親王。莫非朱壽是當今皇上?張元吉想到這裡,嚇了一跳,再看谷張二人,俱是面上無須,真有幾分太監的模樣,想一下接著又搖頭,不對不對,這皇上哪是輕易出宮的,何況近年來有不少人自宮後到京城來謀出身,當中有窮途末路的,也會在大富人家要份差事,那大戶也樂得後院有些力氣好又不會讓自己戴綠帽的男奴,一時也成爲風氣。張元吉左想右想,想不出個究竟。此時只聽得馬二牛大笑道:“俺老馬有酒便喝,何況這來路也正,咱們還是先嚐嘗這大內的貢品,是不是讒得那天下的神仙也下來。”說完,拿起一罈,拍開封泥,仰頭就喝了一口,然後口中嘖嘖道:“好酒,確是好酒,勁足而不霸道,酒質細滑而不粘喉,端的是舒服,這酒不宜牛飲。”於是便呼小二取來小碗,又對正德道:“這酒要細口來品纔是正道,如若當是普通粗酒來飲,便是對不起這釀酒之人了。”
張元吉回過神來,笑道:“想不到馬大哥居然也會小口的喝。”
馬二牛道:“這酒確是宜細飲,若要海飲,要霸道足的纔好。”
此時已是掌燈時分,於是三人說說笑笑,開懷大吃大喝,馬張二人先是商量這皮貨的市道,後來酒上了頭,開始侃那大江南北的趣事,正德聽得心馳神往,恨不得立時插上雙翅暢遊九洲,那飯菜也吃得分外可口,不覺比那宮中的粗陋。
不知不覺,那京城中鼓樓遙遙的打了二更。二樓上人客盡散去,正德嫌劉瑾和張永二人礙眼,打發他們到一樓去坐,於是只剩得正德三人。
馬二牛酒氣上涌,拍拍肚子道:“當今皇上剛承了大統,便送了這份厚禮給天下百姓,哈哈,若是年年都有這番好光景就好了,俺老馬便是什麼,生逢盛世了。”
正德心中一動,便問:“馬大哥,你說說什麼是盛世,這皇帝又怎麼纔算是一個好皇帝。”
“人人有飯吃有衣穿,不打仗,生意好做,就是盛世了,俺老馬心裡想,這盛世的皇帝,自然也是好皇帝。如要說得明白,還得問問小吉,他是讀書人,自然懂得這個道理。”
正德笑望著張元吉。
張元吉此時酒氣也上來了,膽子大了些,想了想,道:“馬大哥說的是道理,不過要讓人人有飯吃有衣穿,就要先知道爲什麼有人沒飯吃沒衣穿,要不打仗,就要知道爲什麼要打仗。就說開元盛世吧,玄宗繼位後,甚爲節儉,規定三品以下的大臣,以及內宮後妃以下者,不得配戴金玉製作的飾物,並且遣散宮女,以節省開支。又下令全國各地均不得開採珠玉及製造錦繡,一改後宮奢靡之風。清查全國的逃亡戶口及籍外田地,大唐的稅收及兵力大增。因此,民豐物阜,米價也是甚低,那時大唐與西番的貿易也是興盛,史書說是長安當時全天下的商人聚集,人多得數不過來,還有廣州港口岸,千帆競發,說不出的繁華。所謂: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可惜後來玄宗日漸昏庸,大唐突然由盛而衰,始有安史之亂,這一盛一衰都是一個玄宗,呵呵,可見明君盛世,昏君亂世。”
“元吉兄,你說這米價低,不怕米賤傷農麼?”
“太賤是傷農,太高卻是讓人吃不起了,大唐是米實在太多,都吃不完,所以價低。價低時,官家可以購入官倉,待價高時,則沽出,是爲平倉,只要管治得當,國家銀錢富足,這米價低總比高的要好。”
“那這好皇帝又是怎樣的?”
張元吉望著正德,笑笑,隔了會兒,便低吟道:“《國語?周語上》:“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爲川者,決之使導;爲民者,宣之使言。”見正德聽得入神,又嘆口氣道:“唐太宗說,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爲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爲鏡,可以知得失。愚兄不才,只覺得能讓羣臣和老百姓說話的君主就是好君主,就是明君,這盛世也自然而然了。這天下蒼生,都盼著有一個好皇帝,盼著一個盛世。可見,一個皇帝關乎天下蒼生的福祉,何其重要。”
正德聽得不住點頭,心道,劉健這幾個老頭兒聽不進朕的話,可見不是什麼好臣子。轉頭又想,朕也不喜歡聽他們說話,難道不是一個好皇帝?我這皇帝,原來還繫著天下蒼生的吃飯穿衣?一時想得有點迷糊。
“這道理,俺老馬卻是明白。”馬二牛呷口酒,“咱們做生意的,最怕消息不靈光,所以是各地的貨物出產知道得越多越好,行家的消息聽的越多心裡越有數。但這聽歸聽,心裡一定要分得清哪些真哪些假,便如這小王子春天掠邊的傳言,便信不得,是因我老馬知道這草原的規矩。這店裡的大掌櫃自身要勤快,要對夥記們好,要聽得進二掌櫃三掌櫃的意見,生意上明細要心裡有數,這生意好了,人人有飯吃,年底還有花紅買幾件新衣,稱上幾斤好肉,自然感謝大掌櫃。若是大掌櫃不聽人言,自把自爲,生意虧輸,店子關門大吉,大夥兒就一起沒飯吃,齊齊罵這當掌櫃的,這掌櫃也自然下場悲慘,說不定還要去別人家打工呢,這跟做皇帝大概差不多意思。要說不打仗,老馬卻知道只要你的拳頭硬,別人便不敢欺負你,你不打他,他已是求神拜佛,哪裡敢來打你。”
正德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正是此理,還是馬大哥說的易懂。”舉杯敬馬二牛,二人對飲大笑。
是夜,三人直飲得天明才休,各自散去。
正德坐在馬車上,全無睡意,看著遠處京城上的晨霧,在如火朝陽中一點點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