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過了三朝回門,這天子大婚終于告一段落,京城百姓舒了口氣,回復往日平靜。這些日子,大家都被里正和五城兵馬司管得死死的,迎親御道各坊,連著把刀具都交里正保管,眾人罵娘的不在少數。
這日正德擺架養心殿,坐下便要閑雜人等都出去,獨留劉瑾和陳信衡二人。
正德見人都撤了,開口便罵:“折騰了朕個把月,煩也煩死了。”又問陳信衡:“教授,你洞房時,是個怎么樣子?”
陳信衡一怔,摸不著正德意思,便道:“這洞房么,飲了交杯酒,便依周公之禮,夫妻孰倫?!?
正德眼睛眨眨,低聲道:“敦倫時,可有旁人?”
陳信衡面上一紅,回道:“夫妻私密交好,哪容得第三人在旁。只是微臣窮鄉陋俗,會有族里兄弟在窗旁偷聽哄笑。”
正德呸了一聲,道:“你這還好了,朕洞房里,房里有起居注的史官,后宮的女官,還有司寢值殿的內侍,總計不下十余人。搞得朕沒半點興致?!?
陳信衡不敢接話,只得裝作沒聽見。
正德又問劉瑾道:“劉瑾,你能不能想個法子把這慣例都改一改,朕實在覺得自己象是被人當猴子般觀賞耍弄?!?
劉瑾愁眉道:“這都是太祖定下的規矩,微臣沒這個膽子?!?
正德罵了句沒用的奴才,又道:“也罷,這夏氏也不對我胃口,和鳳兒差得遠了。日后不寵幸她便是?!?
劉瑾和陳信衡嚇了一跳,哪怕多言。
正德喝口茶,又罵道:“半個月,朕沒吃上一口熱飯,整天被禮部那些夫子當木偶的擺弄,今天下午還要去向歡喜佛上個香,直是不教人活了。是了,教授,這后天和商人們是怎么個宴席?若又是這般擺弄,不如就免了,朕沒興趣受這罪?!?
陳信衡一聽,大驚,這事萬萬不可,腦子一轉,便道:“皇上,這和商人們吃飯,就不必講太多禮儀了,他們又不是讀書人,又沒功名在身,咱們不如隨便些。他們游歷四海,趣聞多著呢,聽著有意思得很?!?
正德一聽,大喜,道:“這聽趣聞,比聽夫子大道理確是有意思多了。也好,劉瑾,這事便不要讓禮部再摻和進來了,后天的宴席,全由你來操辦?!?
劉瑾連忙接旨。
過了幾天,瓊華島張燈結彩,筳開十席,眾商人按著劉瑾意思,穿著一色玉色布袴,頭戴方巾,端坐正容,目不斜視。上席坐著正德,左邊陳信衡,劉瑾侍立在右。
依著酒樓規矩,把飯菜上齊,劉瑾便著令眾人起箸,眾人謝了皇恩,卻不敢下箸。
正德見此,向陳信衡打個眼色,陳信衡便道:“今日皇上設宴,恩寵有加,各人卻也不必拘禮,且下箸,無須客氣?!?
眾人雖是富甲一方的大掌柜,但平時見個四品巡按大員還得戰戰驚驚,這時和皇帝一起吃飯喝酒,都是惶恐不已,這刻手指都在發抖,哪里還拿得起筷子,全都不敢動彈。
陳信衡見此,捋了捋長須,笑道:“也罷,皇上,微臣今天半膽出個獎賞,這座下如有人答得上微臣問題的,便賜酒一杯,如何?”
正德正愁著場面冷靜,聽此便點頭道:“好,便依陳卿家意思?!?
陳信衡掃視眾人,道:“這自古行商的,所謂三分商七分旅,是說行旅艱難,我聽聞西南有所謂羊腸鳥道,座下諸位可有人去過的?”
眾人還是寂靜無聲,良久,有人低聲道:“草民去過。”
陳信衡笑道:“這位大掌柜不妨起站來,大聲說與大家聽聽?!?
那人站起身來,只見他身材瘦削,身長不過五尺,顴骨高聳,顯是邊地的族類。
那人道:“草民姓付,名通,祖籍大理,幼年時曾隨父親遠赴烏斯藏,見過這羊腸鳥道。只是這羊腸鳥道,當地人稱為鼠鳥道。那鼠鳥道在萬仞高山之腰,只容二人并戶行走,腳下便是萬盡深淵,觀之目眩,稍不留意,道滑失足,便粉身碎骨?!?
正德聽此,來了興趣,便道:“竟有如此險峻之處,快道個仔細。”
付通壯了壯膽,才高聲道:“稟皇上,那鼠鳥道是依山開鑿而成,盤旋而上,只容得匹馬而過,那低處,寸草不生,只得鼠類打穴居身,最高之處,在白云之上,下見飛鳥翱翔。其驚險處,時有山崩石瀉,那馬兒受了驚嚇,胡亂沖撞,慘烈時,人畜俱亡,這每年因而喪身的,人數以百計,馬驢數以千數。”
正德道:“這也太驚險了,想當年諸葛六出征魏,大致莫過于此。”
付通嘆了口氣,道:“這還是容易的,遇到河流阻隔,商隊要過去,更驚險。那吊橋長近數百尺,懸于萬仞山淵之間,下面的河水里亂石如劍,那吊橋又被山風吹得搖晃不停,若是年久失修,或是山風過烈,片刻便跌個粉身碎骨,連尸首也找不回?!鳖D了頓,又道:“又有數處連橋也修不得的,只于兩山之間以粗索系之,人馬及貨物懸于上,滑動過之,是為滑道或索道,草民初時,只嚇得兩股戰抖,那山風吹在身上,如刀子割肉似的,到了彼岸,發軟站不起來,緩了半天才氣順?!?
正德拍案罵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你們這些做買賣的,為了幾個銅錢,真是不要命了?!?
付通嚇得跪在地上,不住叩頭,座中諸人俱驚,暗罵這人不已。
陳信衡忙勸住正德,道:“皇上,不妨聽他把話說完?!闭聬赖溃骸胺蜃觽冋f商人們逐利而生,我看是逐利而亡。好,且聽他說下去?!?
付通跪在地上,顫聲道:“草民承的是祖業,沒這生意便全族受饑。只是烏斯藏地處高山,極缺食鹽、茶及谷物,這云南卻盛產茶葉,咱們如果不給他們鹽巴及茶,他們卻也難以生活。草民祖父常言,這高原上的牧民,已缺谷物,如果沒鹽巴以腌制獸肉,儲備過冬,這一年餓死的怕是不少。所以每年咱們都得依時出發,不敢少遲片刻?!?
正德聽此,沉吟良久,才道:“這說來,你們倒是濟民于水火了。”
陳信衡道:“這自古通商,均是互通有無。濟民于水火倒是有點過,但協濟調和倒是必然的。比如江南缺棉花,則調之于山東,因而天下衣暖,北方諸府缺生鐵,則調之于廣東,于是九邊兵甲足。便是此理。”
正德點點頭,道:“聽來有理,只是這也太過兇險,不合圣人仁德之道,朕聽了,心中也是不忍?!?
陳信衡道:“這商人經商,身死的總是少數,也是各人天命如此,不必太過在意。這羊腸鳥道是最驚險的,其它的就平穩得多了?;噬蠞缮钊屎瘢岛咸婊实蹞嵝羧f民之意,若是心中不忍,不妨多加撫恤便是。鼓勵他們經商,實是有益國計民生,不可因咽廢食?!?
正德想起自己撈了白花花的二百多萬兩銀子,沒這些錢,修整九邊直是空話,于是道:“依陳卿家之意,朕要怎么個撫恤法?”
陳信衡道:“他們在外苦勞,無非是要家里衣食足,體面一些。微臣看,不如準他們穿著綢緞,戴些金銀,一來彰顯天子的撫恤,二來也可在番邦面前照顧到朝庭的顏面?!?
正德心想,覺得大有道理,總不能讓番邦小看了我大明,反正這又不用費我一文錢,準了就準了,于是道:“好,就依陳卿家所言,明日著禮部下個文?!庇仲n付通飲酒。
眾人聽此,心中又驚又喜,連忙下跑謝恩。
陳信衡又道:“今日咱們來個擊鼓傳花,誰中了,便說個有趣故事。大家敬他一杯。”于是氣氛頓時輕松,眾人才肯下箸吃食。
于是各人說了不少行商的故事,有說日本到處是火山的,有說番邦有兄弟共娶一妻的,有說西方有君主陵寢,以塔建之,高可入云的,有人說大明的絲綢在西方以斤論價,比黃金還貴的。
正德聽此,這絲綢比黃金還貴,不禁來了興趣:“這絲綢居然在番邦那里,比黃金還貴上幾分?”
那人正是陳全,心念一轉:“便道皇上,草民也是聽來的,我大明商人最遠只能到南洋,再遠就去不了?!?
正德道:“朕聽三寶太監下西洋之時,連婆羅多都去過了,怎么現在只去得南洋?!?
陳信衡道:“皇上,當年三寶太監下西洋,哪里都去得。這些年,水軍疲廢,遠洋不靖,想去得太遠也不成。”
正德搖頭道:“這絲綢在咱們大明多得很,若是去換成黃金,這下可是發大財了。這海外諸國久已不曾進貢,聽你等說,又是海賊橫行,想必是他們管治不善,我大明既是宗主之國,也須下旨責成其維護商路來往。看來朕不光是要靖邊,還要靖海,這水軍得重建起來?!?
陳信衡皺眉道:“皇上,這事急不得,水軍重建,要的是錢銀,要從長計議。還是先以重整九邊為先?!?
正德喝口酒,低聲與陳道衡道:“四海不靖,絲綢換不來黃金,哪來的錢銀?朕這段日子都在訓練京營,也看出些道道來,大明優勢無過于火器,有了火器,守邊不成問題。朕還年青,無須心急與小王子爭一時短長,守中帶攻確是良策,長城是盾牌,河套新軍是刀子,必要時傾全國之力捅小王子一刀子,殺到他賀蘭山下又如何。但要養這火器,打的全是銀子,所以朕才這么急去盤銀子回來。陳卿家,這錢銀的事,你最在行,盡快拿個章程,這北面咱們吃不下,這南面要想想法子,朕要以南養北?!闭f罷,又喝了口酒,氣定神閑,朗聲道:“太祖定下不征之例,是以仁義宣示四方。但不是說大明就不去管這藩屬的事了,朕要重建海軍,宣威四海。”
陳信衡心中一震,這才半年,小皇帝似乎又長大了許多,眼光更長遠,心思更細密。
宴后,正德又令賜各人朱衣一襲,以便應酬番邦。眾人又是大喜,叩拜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