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一行到了嘉樂殿,殿內早擺開了香案,是日由左香坊大學士楊廷和講讀,站在東面上首,其余侍讀的翰林們按部就班,分立兩旁。
正德大咧咧地在正中坐下,楊延和上前道:“請皇上參拜圣人。”
正德才又起來,向臨時放在大殿中間上方的孔子像下跪行禮。禮罷,復又坐下,楊廷和便開始講學。
楊廷和,孝宗弘治二年進士,然后入了左春坊做修撰,也不時承擔東宮太子的教習。由于他生性隨和,教學也不古板,對正德一些古靈精怪的問題總能機警對答,深得正德喜歡,所以這幾年,正德的日課多由其承擔,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慢慢的就只負責正式的筵講。
是日,楊廷和要講的,是《論語》里的《子路》。
楊廷和搖頭擺腦的念道:“…..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行。”正德忽道:“楊先生,朕有一問。”楊廷和一怔,道:“皇上請問。”正德道:“這其身不正,雖令不行,朕覺得不妥。”楊廷和道:“有何不妥?這圣人之言,總是對的。”正德搖頭道:“不對不對,朕對三位閣老說的話,他們總不聽。按理,朕是君王,朕說的話就是命令,朕的命令閣老們都不聽,不執行,要么是朕的身不正,要么是閣老們違抗圣命,要么就是圣人的話是錯的。楊先生,你說呢。”
楊廷和嚇了一跳,額頭上即時沁出冷汗,不知如何作答,這個問題無論怎么答,這皇上,內閣,圣人,總要得罪一個,把一個才高八斗的楊學士逼得連上吊的心都有了。
幸好正德又說:“這不令而行,朕看也不對,這朝庭的官員們又不是朕肚里的一條蟲,哪里知道朕的意思,除非他們象劉瑾一樣,由小到大,都跟著朕,否則,朕看這不令而行,難,難,難。”
楊廷和聽著,腦子飛快一閃,便道:“皇上,這令字,是命令之意,是制成文字的誥敕,頒諸天下,使臣民遵守的。日常君臣之間的應對,不算得。”
正德一聽,道:“怪不得我大明有這票擬批紅的規矩,原來朕的話是算不得數的。”
楊廷和心中叫苦,也不敢接話。
這邊正德還沒完,小皇帝想了想,小眼珠一轉,又問:“楊先生,你幾歲中的舉人?”
楊廷和道:“微臣十二歲中的舉人。”剛答完,心里又是一跳。
果然,正德道:“朕今年虛十五歲了,楊先生你說,朕的學問可不可以中舉?”
楊廷和想不明白小皇帝什么用意,只得道:“皇上天縱英明。”便不言語。
正德等了半天,見沒了下文,問道:“是能中,還是不能中?”
楊廷和唯有硬著頭皮道:“能中,能中。”
正德松了口氣,靠在椅子上道:“還好,還以為朕比楊學士笨呢。看來,這要中舉人,也不難。”
楊廷和心里嘀咕:那多人一輩子都考不上呢,這還不難?
正德又趨前問:“楊先生幾歲中的進士?”
楊廷和說:“微臣是弘治二年點的進士,時年十九。”
正德點點頭道:“朕過得幾年,也要去考科試,看能不能中個狀元。”
楊廷和心道:難不成皇上你自己點自己做狀元。口中卻道:“皇上天資聰明,只要勤加學習,三甲以內不難。”
正德道:“其實朕也是說說。太祖爺也沒有中過舉人,一樣上馬打江山,下馬治天下。圣人說要治六藝,朕看來,還是把騎射兩藝練好,學太祖爺和成祖爺去打韃子,更為痛快。哈哈。”
楊廷和與正德相處了幾年,深知其脾氣,便道:“皇上說的是,咱們繼續講課吧。”
正德點頭,于是楊廷和又繼續搖頭擺腦地講讀。
如此講讀了一個時辰,正德漸漸昏然欲睡,眼皮上下打架,楊廷和見狀,便換了課題,要講宋詞。果然,正德一聽要講宋詞,馬上精神起來。
原來內庭講學,名為“筵經”,自然就是四書五經之類。詩詞之學算是雜學,一般不講,不過楊廷和知道正德喜歡聽詞曲之類,當年在東宮之時,就常雜以宋詞元曲之類的課題,以提高正德的讀書興趣。
于是君臣二人又研究討論了一會宋詞,楊廷和見時辰差不多了,但宣布講學結束,跪拜退席去了。
正德步出殿門,只覺門外空氣清新,比大殿內的檀香之氣舒服多了,便順步向湖邊五龍亭走去,劉瑾忙緊步追在后面。
五龍亭邊種了不少柳樹,這時已經近旁午,陽光漸烈,然而走在樹蔭下卻是涼風習習,池上也是波光鱗鱗,甚是快意,正德心情不由大好。又走得幾步,正德忽然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正德回頭問劉瑾:“劉瑾,你可知朕笑什么?”劉瑾也是嘻嘻陪笑,道:“皇上開心唄。”正德笑著搖搖頭,道:“你可知朕為何喜歡楊先生?”劉瑾道:“奴才不曉得。”想了想,又道:“大概是楊先生的學問好,又精通詩歌音律吧。”說完,兩眼眨眨地看著正德。正德笑道:“你這不識字的奴才,這能做大學士的,哪個的學問不好。這精通韻律一說倒也有點通,不過,朕喜歡楊先生的,是他不似得其它的大學士。比如剛才朕問他的問題,換了其它的學士,早就一番大道理說得云天霧海了,但楊先生卻是順著朕的性子來答,哈哈,朕有自知之明,按我朝的規矩,這考個舉人,至少要通經明史,朕連經都未通,哪中得了舉,朕是想逗楊先生玩的,他卻順著朕的意思來。又如,楊先生知道朕喜歡詩詞,就跟朕講詩詞,朕要問他音律,他就跟朕說說音律,你跟朕多年,試想有哪個學士是這樣順著朕的。”
劉瑾笑道:“這倒也是。”
正德又道:“剛才朕問的問題,如換了劉健大學士,早已是用帝師的身份呵責朕一番了,也只有楊學士能這般巧妙應對。所以,朕喜歡讓楊學士來講讀。”頓了頓,正德又道:“劉瑾,朕來問你,好好的陪朕玩耍不好么,怎么偏要去想做什么大掌印太監,朕看王岳整天的對著一大堆奏折公文,悶的很,朕也看過那些奏折,一開頭就是一大堆典故和大道理,里面好些連朕都看不懂,一堆廢話后然后才是正事,看也看得累。你又不識字,不是自討苦吃么。是不是你也是官癮起了,想做什么“內相”,要在人前抖抖威風什么的。”
劉瑾忙跪下,磕頭道:“皇上,劉瑾有些心里話,想跟皇上說,又怕皇上聽了不喜歡。”
正德奇道:“你說啊,好好的跪下干什么。”
劉瑾抬起頭來,眼中已是微紅,道:“皇上,你也知道,奴才是沒了子孫根的人,這輩子不可能有什么想法,這站立朝堂為君分憂,披甲上陣為國殺敵,蔭妻祿子的福分,是不指望的了。所以奴才只想好好侍奉皇上,這宮里就是奴才的家,皇上就是奴才的主人。奴才想要做這大掌印,只是想為皇上辦事時方便些,不似現在,諸事總受人制約。望皇上明鑒。”
正德點頭道:“你對朕忠心,朕是知道的。這事,待朕大婚后,再想想辦法。不過王岳始終是先皇的舊人,也是忠心得很的,你還要和他相處好才是。”劉瑾一聽,知是小皇帝答應為自己謀劃了,不由大喜,連忙低頭伏地,掩住面上喜色。
正德隨后去內校場看了看內衛操練,又與豹兒玩耍了一會兒,不提。
回嘉樂殿用完午膳,小睡一會,便是午課。午課完,王岳拿了大堆奏折來讓正德批閱,正德挑幾本裝模作樣用硃筆批了準擬二字,余下就是按例讓王岳照著內閣票擬,一板一眼地抄對了事。
之后是晚課,正德已是無心聽講,糊里糊涂也不知道大學士謝遷講些什么。謝遷是老好人一個,見正德無心聽講,知道陡然增加小皇帝的功課,小皇帝一下子接受不了,于是草草了事,只安排了些《大誥》的問題,要正德回頭細讀求解,就跪拜退席。
謝遷人一走,正德便蹦了起來,仰天大叫:“悶氣悶氣,朕受不了啦。啊……”大叫幾聲。只見殿內眾人口瞪口呆地看著自己,正德也不理會,噔噔噔地跑出大殿,劉瑾緊追了出去。
正德道:“劉瑾,咱們去飲酒。”劉瑾口稱是是。
走了幾步,忽道:“咱們出宮去飲。”
劉瑾一聽,又嚇了一跳,道:“皇上,這,出宮。”
正德回頭怒目道:“這天下都是朕的,朕難道去不得。”
劉瑾顫聲道:“皇上,為著圣體的安危,這宮,輕易出不得的,而且……。”
正德上前一把扯起劉瑾的衣領,怒道:“這京城的里里外外,朕都讓你八兄弟管著了,難道還保不住讓朕出去吃一頓酒。”
劉瑾嚇得面色發青,腳一軟,雙膝跪下。
正德見此,嘆了口氣,手上一松,抬頭望著遠處天邊,宮墻外一抹殘紅,又道:“朕真的好想出去散散心。”俯首看著劉瑾,道:“你說,朕是不是很可憐。”
劉瑾此時心中念頭已是轉了千百個,牙一咬,心一橫,站起來昂然道:“皇上,奴才是皇上的人,皇上要奴才做什么,奴才便做什么,這事,包在奴才身上了。”
正德一聽,大喜,道:“好劉瑾,好劉瑾,朕就知道你能辦事。
劉瑾低聲道:“但這宮外不比宮內,皇上出宮還得聽奴才的安排,請皇上體諒奴才的難處才好。”
正德笑道:“這個自然是聽你的安排,朕曉得。”
劉瑾低聲道:“那奴才先去安排一下,請皇上回去等著,掌燈時分后,天色黑了,奴才再來接圣駕出去。”
正德道:“好,朕回去等你。”說完興沖沖擺罵去了。
回到乾清宮,心不在焉的用了晚膳,看著天色漸黑,還不見劉瑾來,心焦不已,便出了殿門,在前庭踱來踱去。又見宮人紛紛將宮燈點起,還是不見劉瑾那廝,心里不由暗罵:劉瑾這個狗奴才,辦這點事都要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