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一個邋邋遢遢,鼠眼塌鼻,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干瘦老頭兒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走了出來。說他是個僧人,是因他剃了一個光頭,說他是個道人,是因他身上穿了一襲道袍。
劉瑾笑道:“主子,奴才就說這里沒什么神仙,看這老頭兒,便是個四不象的角色。”又對那老頭兒說:“這太陽都快下山了,你卻還要睡,莫不是昨夜神游去了。”
那老頭兒應聲道:“我乃方外之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然是想睡便睡。”又向四人上下打量一番,便道:“幾位是來添香油錢的吧。”
劉瑾道:“哪有進門便問人要香火錢的。”
那老頭兒道:“來這里的,無非一是禮佛祈福,二是游山玩水。若是禮佛,自然要上些香油,老衲拼著不睡覺也接待一番,若是游玩的,且莫要打擾我入夢清修。”
正德道:“敢問這里是不是寺院,閣下是不是僧人?”
那老頭兒道:“這里是文殊禪院,老衲自然是僧人。”
正德笑道:“這天下間哪有僧人穿著道袍的,你可有說法?”
那老頭兒拍拍身上道袍,抖下幾根稻草,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連這臭皮囊都是虛幻的,何況這身用來遮羞的爛布。小施主如此拘泥于色相,終此一生也難見我佛真諦。”
眾人不禁啞然。
那老頭兒見眾人如此,便道:“各位若要游玩,請自便,老衲恕不奉陪了。”
正德見他有趣,便道:“我們是來禮拜文殊菩薩的,還請大師請寺中主持出來一見。“
那老頭兒聽此,正容合什道:“老衲無果,便是這寺中的主持。”
劉瑾笑道:“你這寺院,不會只得你一人吧。”
那老頭兒道:“正是,這里主持是我,知客僧是我,打掃門庭的也是我。”
劉瑾搖頭道:“你這主持端的是古怪,怕是你手下的人不喜歡你,都走散了。”
無果道:“這禪院本是荒廢的,老衲來時一個人,現在也是一個人。”
正德道:“天色已晚,我們還是禮佛要緊,請無果大師引路。”
眾人穿過前庭,庭院雖是破落,倒也是收拾得干凈,地上青磚沒半點綠苔,廂房梁上還筑了數個鳥巢,雛鳥吱吱亂叫,頗有生氣,院中還植了株菩提樹,枝葉繁盛,翠如碧玉。尾隨無果到了中殿,眾人張眼一瞧,只見寶殿正中供奉著文殊菩薩,左手卻是太上老君,右手竟是先師孔圣人,墻上壁畫有繪的是魯班制器,有的是岳武北征,有的是蘇武牧羊,雖皆栩栩如生,但也不由大呼奇怪。
劉瑾嚷道:“我說無果大師,你這里供奉的奇怪,這墻上的畫倒也罷了,怎么正中卻把這道家和儒家的圣人都放上去了。”正德和錢寧也是搖頭不已,心道這修寺的人定是失心瘋了,居然三教九流一窩子端,難怪香火如此的冷落。
無果怪眼一翻,道:“佛也罷,道也罷,儒也罷,無非是導人向善,不生惡念。有何不同?俗人來此,無非是求子的,祈福的,許愿的,這些俗人前生不積福德,何來的現世善果,一朝有事,便想找個神仙救急,所謂臨時抱佛腳,又有哪個神仙愿意幫他一把的,既然如此,你且說求哪一家又有何不同?我把這許多可信的都擺上了,他們也不用東奔西跑的拜完這個拜那個,在這里一口氣的都拜完了,還省了水腳路錢。”
劉瑾啞口無言,無從反駁,于是定睛一看,又嚷道:“我雖則不識字,說書故事卻聽得不少,文殊菩薩是騎獅子的,你上面供的菩薩那么是騎了匹黑馬?”
無果合什道:“阿彌陀佛,佛曰眾生平等,菩薩,男子,女子,獅子,黑馬,螻蟻,莫不如是。文殊大士尚不計較這獅子和黑馬,我等又何必在意。”
正德聽得此言,心中忽有感悟,便也合什道:“無果大師,我等確是失禮,請原諒則個。”
劉瑾卻道:“主子,你莫輕信這瘋顛僧人,依我看這里香火冷落,定是不太靈驗。”無果嘻笑道:“心誠則靈,這與香火旺不旺,又有何關系。我說諸位施主,這里的香火可是靈得很。”
正德正想禮拜,卻左右找不著一個蒲團,更無香燭,便問無果:“大師,這里可有蒲團香燭?”
無果道:“禮佛由心,那落于名相的禮拜是最下一等的,那蒲團香燭之類的俗物,此處一件也無,施主請隨便。”
劉瑾搖頭嘆道:“居然窮得連個蒲團也買不起,跟著連幾炷香都省了,還嘴硬的很。”
正德無奈,只得就地跪拜,心中默默祈禱,望菩薩保佑阿木達和鳳兒逢兇化吉,來日相見有緣。
禮拜完畢,正德要劉瑾給無果供奉些香火錢,便要告辭。
那無果大師卻道:“諸位來此,也不求個簽占個卜,既不是入寶山卻空手而回。”
劉瑾笑道:“你這邋遢僧人好生貪財,我家少爺把這香油錢都給你了,你還想把這占卜問卦的小錢也賺了。”
無果道:“老衲還未升仙成佛,當然要買五谷填肚充饑。諸位衣著光鮮,想來不會在意那幾個小錢。”
劉瑾道:“你的簽可準?”
無果道:“當然是準的,不然便污了我的大名。”
劉瑾哧的笑出聲來,撫掌道:“也好,我當是找個樂子,且來試你一試。你若說得出我們的來歷,這錢少不得你的。”
無果走到殿門旁的小桌,拿出些筆墨,道:“這位施主,且來寫個字。”
劉瑾怪眼一翻,道:“剛才不是說求簽的么?怎么又換來個測字?”
無果還是懶洋洋一付態度,道:“占卜也罷,問卦也罷,求簽也罷,測字也罷,無非就是大伙兒都想催吉避兇,那男的問個前程,女的問個家宅,都是一樣的。”
正德見這無果極是有趣,便對劉瑾道:“你且試試他。”
劉瑾道:“這廝明知我不識字,這是欺負人,要我現丑。”
錢寧見正德這幾日為鳳姐的事,郁郁不歡,這時興致甚高,不想拂他的意,便道:“大哥,你隨便寫個字給他,如若不準,滿嘴胡說,小弟我打他個滿地找牙。”
劉瑾沒奈何,搔頭抓肚,腦中也沒擠出幾點墨水,肚中更是連根草也找不出,來去只會寫得自己姓名,于是捺袖赤臂,扎起馬步,顫悠悠地在紙上畫將起來,是他是畫,全無半點虛假,且看他左一筆右一筆,上一筆,下一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口中念念有辭,才把個“瑾”字湊齊。
正德笑道:“你這奴才,居然寫字時還口中嘟囔,你念的是什么符咒?”
劉瑾道:“奴才是在數筆畫,這瑾字只得橫豎兩種筆劃,而且皆有定數,總共是橫十豎六,數得準了,這字也就對了。”
正德大笑道:“有理有理,難得你想出這記字妙法。“
無果瞄了一眼,便道:“這位施主,你寫的這個瑾字,要問什么?”
劉瑾放下筆時,猶如卸了千斤重擔,正松了口氣抹了把汗,聽無果問及,便道:“你且說說我的來歷。”
無果道:“誠惠白銀十兩。”
劉瑾睜大雙眼,盯著無果,忽地破口大罵:“你這禿驢是想錢想瘋了,居然問個來歷也收如許的貴,直是把白花花的銀子當了石頭。”
無果搖頭擺腦道:“我這里計價是有個分曉的,這富人來時,是銀子當石頭,這窮人來時,我是把石頭當銀子。”
正德正樂不可支,便要錢寧給了十兩銀子,道:“大師快快道來。”
劉瑾道:“主子,莫便宜了這廝,若說得不準,咱們即時把這破寺也拆了。”
無果道:“拆不得,拆不得,這時候還未到呢。”說罷指著那個“瑾”字,慢吞吞道:“施主,你這瑾字,寫出了你的來歷。你看,這左邊是個王字,道明你是一位王爺身邊的人,這王字不是一般的大,呵呵,說明這位王爺不是一般的王爺。”
劉瑾愕然,錢寧卻道:“你看我們衣著,便知不是一般人物,這個作不得準,明眼人也看得出來。”
無果又道:“右邊上部是個廿字,再下是個中字,這位施主,二十歲時跟了一位王爺,還凈了身,是個中官。”
劉瑾搔搔頭,道:“若看出咱家是個中官,倒還不難,但這二十歲卻是準了,我確是二十歲時開始服侍主子的。”
無果又道:“那中字之下,你寫成了圭字。”
劉瑾忙定眼一看,喃喃道:“近來少練這字,忙中出錯,居然多寫了一橫。”
正德不由又是大笑,道:“請大師快快把這圭字也道來。”
無果道:“重土為圭,圭者,玉也。施主既為人仆,仆者須忠,以心為玉,足其見堅。你對主人忠心無二,是個忠仆。”
劉瑾道:“你這話算是對了,我對主人忠心不二,是個大大的忠臣。你說我這來歷,說準也準,說不準也不準,沒讓我服氣。”
正德笑道:“有趣有趣,我也來試試。”上前提筆,心想道,我且為難你一番,深思片刻,寫了個“一”字。
劉瑾撫掌道:“這字我倒認得,是個一字,這下看你怎么說。”
無果尖聲道:“這位施主貴不可言,價錢更貴些,誠惠白銀五十兩。”正德也不和他計較,讓錢寧給了。
無果將白銀在手中捻了重量,點頭道:“這字也不難解,這一字,寫得四平八穩,如天際一線,浩蕩無邊,老衲說,施主剛從關外草原回來。”
眾人大吃一驚,若說是猜,也猜得太準了。
正德道:“這個不難,這里離關外甚近,不是出關的,就是入關的。你且說說,我在草原上發生了什么事?”
無果鼠眼微閉,沉吟片刻,道:“這一字,施主又寫得宛如女子娥眉,施主定是在草原上遇上了一個心儀的女子。”
這下正德更是愕然,急問:“你若說得出這女子模樣,我便真服了你。”
無果嘆口氣,攏手在袖,道:“一者,萬中無一是也。此女子聰明秀慧,能過目不忘,文章錦繡,不讓折桂須眉,容貌若仙,有沉魚落雁之姿,如此佳人,實在是萬中無一。又,一者,獨也,早年父母雙亡,更無兄弟姐妹。施主,你看這個一字,空蕩蕩全無所托,直是以天為被,以地為榻,所謂居無定所,漂泊流離,可憐,可憐啊。”
這下眾人眼中這邋遢老僧頓時變成了西方彌陀佛,頭上如有光環,心里暗稱神人。
正德猛地催前,雙眼盯著無果道:“敢問大師,此女子現在身在何方?是吉是兇?”
無果睜開雙眼,朗聲道:“施主,你問這吉兇,可得拿出點誠意來。”
劉瑾見此,忙道:“銀錢事小,你快快把這女子去向道來,多多銀錢也給你。”
無果又閉上眼,默然不語。
正德急道:“大師,你要多少銀錢,我傾所有,都可給你。”
無果睜眼合什,道:“阿彌陀佛,施主富有天下,尋常銀錢,不足以表誠意。”
正德沉吟道:“銀錢俗物,當不入大師法眼,還請明示。”
無果呵呵笑道:“老衲要施主發個愿而已。”
正德道:“請大師示下。”
無果合什道:“老衲想請施主在佛前發愿,今生之內,親身布施天下所有文殊法場,銀錢倒是大小不拘。”
正德毅然道:“這有何難,只要保得鳳兒平安,能與之偕老,我愿立此誓。”說完推金山倒玉柱,對著殿中文殊菩薩大像立誓起愿。禮畢,對無果道:“現在請大師明示。”
無果合什道:“善哉善哉,人世間男女情癡,居然如許。”指著那紙上一字,道:“施主是要另寫一字,還是仍以此一字推測?”
正德道:“仍以此字,從一而始,從一而終。”
無果道:“從一以始,從一而終。施主這個誓倒是不必,這女子命中無正室的福分,你且善待她便是。”
正德心道,能與鳳兒相守至老,我也愿從一而終。
無果道:“這一字,猶如紅線,這生和施主定可天結姻緣,施主無須憂心。這女子現今雖是流離失所,卻也無甚兇險。尋常女子十六出閣,這女子卻要二十,想來和施主還得有些時日方可相見。”
正德急道:“大師可否道明她的所在,我實在是急于尋她。”
無果搖頭道:“天意如此,勉強不得。”
正德握拳頓足,道:“還請有個準期,讓我縱是苦等,卻也可安心。”
無果道:“也罷,你若守諾布施天下文殊道場,五年后,去那烽火紛飛,刀兵相加之地尋她吧。”
正德還想再問個仔細,無果連連擺手,道:“不必再問,此乃天機。”又伸個懶腰道:“趁這天氣還好,老衲還要去睡個好覺,各位自便吧。”說完施施然回后邊禪房去了。
錢寧低聲道:“主子,這大師通曉天機,你莫要惹惱了他。不如改日再來拜訪。”
正德只得點頭,眾人打道下山。
回得山腳軍士駐腳之處,天色漸暗,回頭再望,只見那文殊禪院在蒼蒼暮色中,更顯**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