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著著夕陽漸漸西沉,天上卻沒來由的飄起了絲絲輕雨,但馬二牛還不見人影,正德便道:“元吉兄,馬大哥怎么還沒來,莫非他迷了路?”
張元吉道:“不會的,這逍遙樓雖然偏僻了些,但知道的人卻多?!闭f著,站起身,走到窗前,顧目四望道:“這地方緊挨著官道,風(fēng)景也好,京中的士子每逢天晴,總喜歡來這里飲酒賦詩?!?
正德笑道:“反正等也是等,這風(fēng)景甚好,不若咱們也附庸風(fēng)雅,元吉兄賦詩一首,讓小弟見識見識元吉兄的文采?!?
“愚兄也放下功課多年了,只怕朱賢弟見笑?!?
正德忙搖頭擺手道:“不笑不笑,小弟的學(xué)問也是極差的,平日倒是喜歡舞刀弄劍。元吉兄只管來。”
張元吉點(diǎn)點(diǎn)頭,手扶欄桿輕拍,略為深思,便吟道:“逍遙樓前水接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
正德拍手道:“好詩,好詩。不過小弟不懂,這一條小溪,水又淺,怎么放得了船?!?
張元吉哈哈一笑,拂了衣襟上的水珠,施施然坐下,喝了口茶,便道:“這船,自然是指紙折的船。難道朱賢弟不知道河燈么?”
正德不由尷尬,道:“小弟真的不知道?!?
“朱賢弟,為兄有一言,不知該講不該講?” 張元吉笑道。
“元吉兄請講,小弟洗耳恭聽?!?
“朱賢弟大概也是世家子弟,這詩書是不少讀的,但這讀萬卷書也須要行萬里路,不然,書中的東西就都是死物。愚兄這些年從商,雖然功課放下了,但走的地方多了,反而對往日所讀的詩書理解越深,可見當(dāng)年孔圣人若不是周游列國,也寫不出這圣人之言。雖說父母在,不遠(yuǎn)游,但朱賢弟家資豐厚,無后顧之憂,趁這年少,略為游歷我大明錦繡河山,亦是一樁快事?!?
正德心道,還遠(yuǎn)游呢,我連出一次宮門都是艱難。
張元吉見正德不語,又道:“這游歷,就是閱歷,好些事情,眼見為實(shí),耳聽為虛。便說這荔枝吧,蘇子瞻便說得味美,還說不辭長做嶺南人。咱們北人沒有這個福氣,吃得這新鮮的荔枝,愚兄之前也只吃過這荔枝脯,所以當(dāng)年讀此詩時,還以為是蘇士瞻遠(yuǎn)貶嶺南,苦中作樂時說的晦氣話。后來去了一趟嶺南,吃到了那樹上新采的鮮果,才知蘇子瞻說的是大實(shí)話。你不知道,那荔枝采下來與母樹分離,只一天皮殼便要發(fā)黑,果肉也只保得兩天的鮮,期間味道是一天不如一天,想來,就算當(dāng)年楊貴妃用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果子,也體會不了這鮮果的美味?!?
正德點(diǎn)頭,想起年年宮中急驛送到的荔枝,確是皮殼發(fā)黑,味道也缺新鮮。這時,只聽得樓梯呯呯作響,有人嘎嘎一笑,粗聲道:“這才春天,就想著吃荔枝,做夢也太早了?!倍艘豢?,只見馬二牛滿面笑容,身上衣服半濕,額頭還掛著水滴,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
張元吉與正德起身拱手行禮,正德道:“馬大哥,你來的卻是遲了,你看這太陽都下山了。”馬二牛拱手回禮,呵呵笑道:“今天皮貨價錢是嘩啦啦的漲,俺老馬與幾間牙行反復(fù)殺價,所以來遲了,待會兒,俺自罰三杯就是。”
張元吉笑道:“馬大哥酒量好,自罰一壇就算了?!瘪R二牛抹著胡子上的水珠,笑道:“無妨無妨,看著價錢漲,俺老馬心情好,這酒,是多多益善。”三人禮讓一番,分別坐下。
“剛才聽小吉說什么荔枝,難道皮貨賺夠了,想連這干果的生意都干上一票?”
“非也非也,我只是向朱賢弟說些游歷的故事而已?!?
“這荔枝,俺老馬當(dāng)年在嶺南時也吃過,確是好吃,呵呵,說起來,俺比皇帝老兒還有口福?!?
“哦?元吉兄和馬大哥都去過嶺南?這嶺南四季炎熱,難道也要穿皮裘?”正德奇道。
馬二牛眼一瞪,上下看看正德,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道:“也難怪,你們讀書人大多是讀死書,不知道這些民生小事。難道只準(zhǔn)這京城的王孫公子大暑天吃冰鎮(zhèn)西瓜,就不準(zhǔn)人家?guī)X南人冬天穿皮裘?就如這廣州府,冬天確是不下雪,卻也偶而結(jié)霜。冬至后至立春,也是北風(fēng)入骨的,那里有句民謠,不吃五月棕,寒衣不入櫳。最冷的時節(jié),咱們北方人待在那里也覺得冷?!?
若是一般讀書人,被馬二牛這種白丁數(shù)落,估計不是臉紅,便是要生怒氣,但正德卻毫不在乎,反而笑道:“馬大哥,我還真的不知,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剛才元吉兄也勸小弟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看來這話不假?!?
馬二牛喝口茶,道:“這個當(dāng)然,想當(dāng)年俺老牛出塞前,只知道這草原很大,待出了塞,才知道什么叫大。有多大?娘的,茫茫的見不著邊,俺跟著老人們只朝一個方向走了三天,才找到那部落。人站在草原里,四周都是草,在哪里都不知道?!?
正德眼看著天邊最后一點(diǎn)殘紅,嘆道:“小弟真的想去草原看看,可惜路途太遠(yuǎn),又不便離家太久?!?
馬二牛一聽,哈哈笑道:“若是不做買賣,只看看草原,有何難?你乘匹快馬,往西北沿官道過雞鳴驛,然后出張家口,便已是無邊草原,然后看一眼便回頭走,回得京城,估計不過五日。”
正德一聽,精神立時一振,朗聲問道:“可是那成祖爺爺五次北征出關(guān)的張家口?”
張元吉笑道:“正是。張家口自古乃兵家要地,南北互市的榷場,又是蒙古人入塞的要道,歷朝皇帝天子,都要巡視的,離京城也甚近。”
正德一拍大腿:“好,過幾天小弟也要去巡視一番?!?
馬二牛和張正吉聽得此言,不禁一怔,馬二牛捧腹大笑,張元吉卻是面色大變,忙轉(zhuǎn)身四望。
“哈哈,朱賢弟,你要去巡視?呵呵,笑死人了?!瘪R二牛笑指正德道。
“兩位,這等大逆不道抄家殺頭的話,不要再說了?!睆堅奔焙茸《?。
正德自然是不怕,難道他會自己殺自己的頭,淡然道:“小弟只是要去看看這草原,上不了罪吧?!?
馬二牛止住笑,道:“朱賢弟,俺也是說說而已,這路途雖近,卻也是很艱難的,何況你年紀(jì)還小,身子骨還單薄些,實(shí)在不宜行險。不像俺老馬,隨便找個草叢便睡,就著露水也能吃五個饃。”
正德最不喜歡人說他年紀(jì)小,一聽便不悅,道:“馬大哥也小看人了,我年紀(jì)是小,但也是六歲便拉弓騎馬的,不似你看的這么經(jīng)不得風(fēng)雨?!?
馬二牛搖頭搖得像貨郎鼓:“你不懂,你再累,還是張口有飯吃,張手有衣穿,這風(fēng)里來雪里去的跋涉你未經(jīng)歷過。”見得正德雙腮已經(jīng)氣鼓鼓的,馬二牛便換了說話口氣,道:“當(dāng)然,若有好馬,身上銀兩又足,這往張家口路上還是吃喝不愁的,不太勞累的,朱賢弟哪天有空,不妨權(quán)當(dāng)郊游,去散心三五天。”
旁邊張元吉見正德一臉忿悶的樣子,忙道:“朱賢弟也是男子漢大丈夫,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馬二牛也道:“對對對,去得去得?!?
正德忿然道:“你們口里這么說,心里必定還是笑我。也罷,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我便沿著成祖爺?shù)恼魍咀咭淮?,也好有機(jī)會看看塞外的漢子長的是個什么模樣。”馬張二人見此,便順口附和,也只當(dāng)正德是紈绔子弟拉不下面子的氣話。
張元吉換了話題,問起馬二牛旁午后牙行的市道,馬二牛立時眉飛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