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信衡頓時跌坐在椅中,面色怪異,須臾,猛地站起來,在正德面前雙膝跪下,叩頭道:“微臣叩見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正德忙扶起陳信衡,道:“教授,咱們別要學(xué)那些大臣的虛假禮套。萬歲已經(jīng)了不得,萬萬歲更是騙人,這古往今來,史書上記載的,也沒見哪個皇帝活得了過百歲。教授,咱們坐著敘話。”
陳信衡額上微微沁汗,道:“皇上面前,哪有微臣的位置。”
正德道:“這里不是朝堂,咱們還是象塞外時那般親近,那才是互見誠心。”
陳信衡只得坐下。
正德待陳信衡神情稍定,才道:“教授,你莫怪劉瑾這廝糊涂,這事,我也有錯。我以茶代酒,向教授誠心道個歉。”說罷把茶一飲而盡,轉(zhuǎn)頭便罵劉瑾:“還不快快向教授叩頭認(rèn)錯,聽候教授責(zé)罰?”
劉瑾心中一喜,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忙向陳信衡跪下,叩頭道:“小的劉瑾,誠心向教授認(rèn)錯。”
陳信衡一怔,眼前這人,便是權(quán)勢滔天,為群臣士子所不恥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劉瑾。
劉瑾見半天沒個聲響,心中一慌,心道莫是這教授要發(fā)瘋?連忙叩頭不已,陳信衡見此,連忙扶起劉瑾,道:“劉公公,折殺在下了。”
正德罵道:“讓他叩幾個頭,倒是便宜了他。日后若是再辦事不力,非把你丟進(jìn)象房里去喂獅子不可。”
劉瑾站回正德身旁,抹了把汗,人家是伴君如伴虎,我是伴君如伴獅子。
正德這才簡明扼要地對陳信衡說了朝庭的錢銀用度情況,喝了口茶,道:“朕新登基,這加稅是要不得,戶部的銀兩又似乎處處都減不得,宮里的用度是個常例。朕就怪了,這大明富甲四海,怎么就擠不出幾個閑錢。這事,要請教授幫我算算帳。”
陳信衡笑道:“微臣要仔細(xì)看看稅冊才有分曉,不過,請皇上莫過于憂心,這南宋以半壁江山還與大金前元相持了百多年,咱們大明四海一統(tǒng),難道還差得過南宋小朝庭?”
正德大喜,道:“教授說的正是,這事便全靠教授了。這事來得機(jī)密,教授莫要和外面的大臣混在一起,朕意思是要教授入內(nèi)庭專管此事,要委屈教授了。”
陳信衡聽后,面上頓時沒了血色,呆坐良久,才離座含淚跪在正德面前,顫聲道:“微臣愿肝腦涂地,為皇上盡犬馬之勞。”
正德見陳信衡流淚,以為是他喜出望外,也是人之常情,便道:“明日午朝后,朕在養(yǎng)心殿等你。”又吩咐劉瑾為陳信衡尋處清靜宅子作居所,便回宮去了。
待正德走了,陳信衡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劉瑾上前扶起他道:“教授,你莫怕,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咱家找那最好的刀子匠,保管你一個月便可下床行走。只是,教授,你可有子嗣?”
陳信衡茫然點(diǎn)頭道:“膝下有一子二女,俱在故里。”
劉瑾道:“這便好。”見陳信衡神情恍惚,又道:“教授不若先回房休息片刻,過一會兒,咱家與你去看看宅子。”于是送陳信衡到后堂耳房休息。
陳信衡坐在房中,想起近日種種際遇,別人得遇皇家恩寵,是云臺答對,紫衣加身,躋身朝堂,自己卻要去勢凈身,與閹人為伍,成了仕林學(xué)子恥笑的奴才,這越想越是羞憤交加,生了求死之念。于是先向北行了三跪九叩大禮,謝了皇恩,又向南拜了三拜,謝了父母養(yǎng)育之恩,這才解了腰帶,系在梁上,套上脖子,踢掉身下圓凳,便要去找閻王敘話。
卻說劉瑾等了小半個時辰,便來找陳信衡,連呼幾聲,聽不到回應(yīng),心中一驚,于是踢門而入,卻見陳人衡搖搖晃晃的吊在梁上,當(dāng)場嚇得心膽俱裂,這人如是死在自己眼皮底下,正德不誅了自己九族?
連忙把人救下,見尚有一絲氣息,忙傳太醫(yī)院來人醫(yī)治。又知此事隱瞞不得,只有飛報(bào)入宮。
正德剛回到乾清宮,又聽得此事,忙急急前來看個究竟。來到時,那陳信衡已是救轉(zhuǎn)過來,渾身發(fā)軟躺在榻上,仍是一副淚眼漣漣的樣子,正德問:“教授,你何苦要尋死?若是有冤,朕定必為你作主。”
陳信衡把牙一咬,弱聲道:“微臣不愿凈身入宮,唯為尋死。”
正德愕然,道:“什么凈身?為什么要凈身?”
劉瑾道:“這入宮侍奉皇上,自然是要凈身,去了男子胯下之物,這也是鐵例。”
正德一聽,一腳又是把劉瑾踢翻,怒道:“必是你這奴才亂嚼舌頭,朕何時說過要把教授凈身,做那騸驢兒?”
劉瑾忍住痛,跪著叩頭道:“奴才也只是按規(guī)矩,教授也是曉得的。”
正德道:“入宮侍奉便要凈身么?那內(nèi)書堂的翰林便都要閹了,還有錦衣衛(wèi)也要閹了才好。”
又對陳信衡道:“教授,你莫誤會。朕本想你內(nèi)書堂掛個教職,以方便出入,先把賬務(wù)都清理了,只是怕官職小,委屈了你,還想再思量一番。”
陳信衡聽了大喜,道:“這便夠了,微臣心愿已足。”須知這內(nèi)書堂從來是由翰林院提供教官,雖是司禮監(jiān)管著,卻是無疑點(diǎn)了個翰林。
正德見此,也是開懷,于是安慰陳信衡好生休養(yǎng),便領(lǐng)劉瑾到正堂訓(xùn)話。
正德先是吩咐劉瑾打個內(nèi)書堂的牙牌,加上奉御二字,交與陳信衡,又訓(xùn)示劉瑾要嚴(yán)密保護(hù)陳信衡的安全,道:“這人,朕是交到你手了,如他在宮外再有個損傷,日后要朕在鳳兒面前如何交待?你且聽住了,他若傷了個指頭,朕便斬你一只手,他若病了,朕便打你個半死,他若死了,你便拿全族性命來填吧。”劉瑾連連點(diǎn)頭,冷汗直出,這實(shí)是無端端請了個菩薩在家里供著,還不得斷了煙火半刻。
還好陳信衡身子健實(shí),過了兩天便已無甚大礙。
這日劉瑾請陳信衡去選宅子,問道:“教授,這宅子,你可有甚么要求?”
陳信衡道:“劉公公,我也只是一個人將住,普通的小宅子,只求個清靜便夠了。”
劉瑾笑道:“教授你卻不知了,這城里的宅子,若要清靜,便須得闊大,光是街道的車馬聲叫賣聲,隔壁鄰居的諸般雜聲,煩也煩死你了。這城里現(xiàn)在也擠得很,東城好的大宅子都讓王公大臣們占個清凈了。那西城都是些商賈,三教九流的,賊子也多。”
陳信衡問:“那公公的意思是?”
劉瑾低聲道:“咱在朝陽門外的石大人胡同也有處私宅,附近有的是清靜宅子,不若先生與咱家做個鄰居,左右有個照應(yīng)。”
陳信衡沉思片刻,道:“這倒是好,只怕公公嫌我這鄰居寒酸。”
劉瑾大喜,道:“不嫌不嫌,有教授這個雅鄰,咱家的宅子馬上也亮堂了許多。”
于是二人出城,那石大人胡同也緊挨著朝陽門,劉瑾為陳信衡尋的宅子,里外三進(jìn),按著江南庭院樣式營造,小巧雅致,最妙的是后堂還有一個十畝的水塘,繞過了水塘才是后門,后門對的是條小路,路側(cè)便是皇莊馬場。
陳信衡道:“劉公公,這宅子確是個好座落,但怕是打掃庭院也得半天,太大了。”
劉瑾笑道:“不大不大,教授喜歡就好,這打掃庭院是下人們干的事,你愁來干甚?”
于是喚來了十余個家丁,兩個老媽,還有幾個年輕婢子,指著當(dāng)中兩個姿色可人的,道:“這是別人送咱家的兩個清倌人,一等的揚(yáng)州瘦馬,文墨精通,又會唱許多曲兒,咱家不好這個,送與教授作個暖腳的。其余的都是咱家里用開的仆人,一并送與教授。”
陳信衡連忙推辭,道:“公公厚愛,在下消受不起。何況在下的薪水低微,哪里買得起這宅子,還要養(yǎng)得起這么多人。”
劉瑾拉著陳信衡,道:“教授,咱們都是皇上身邊的人,還愁這幾個銀錢么。這宅子當(dāng)是咱家給教授賠罪的,至于仆人家丁,算是咱家借給教授暫用的,薪水在咱家這邊出。”
陳信衡還要再推辭,劉瑾板起了臉,道:“莫不是教授心里還在記恨咱家?”
陳信衡忙道:“公公何來此言,在下從命便是。只是所費(fèi)的銀錢,請容在下在俸祿里慢慢支還給公公。”
劉瑾笑道:“這也隨得你,只是莫急。”心道,光是這兩匹瘦馬,便值個三千多兩,用俸祿還個十年也還不清。
陳信衡于是安頓下來,隔了兩天,領(lǐng)了牙牌便入內(nèi)值日。
正德早把賬冊都放置在養(yǎng)心殿耳房,與陳信衡交待了幾句,便做甩手掌柜,又去耍槍弄棒去了。
陳信衡日間獨(dú)自在房中查看賬冊,卻又不時又要某朝某日諸帝實(shí)錄查閱,劉瑾無不遵從,那翻過的賬山要小廝搬到另一房去,如是者三日便已搬完,也不知他是怎么查看的,竟如此之快,便是一目十行也追不上。之后,又在內(nèi)書堂選了五十個善于算術(shù)的伶俐小內(nèi)侍,每日上午教習(xí)些珠算,間雜些幾何,下午則是分派些題目與眾人計(jì)算,他則一壺清茶一爐檀香,雙腳搖搖,拿本不知什么書,終日在自家桌上打打算盤寫寫畫畫,時而皺眉沉思,時而拍案而起。眾小侍算的賬,他也不細(xì)看,隨手看了丟在墻角。如此又是半個月,那些賬冊又盡都搬回了原來的耳房。陳信衡又命諸人重新計(jì)算,如是者半個月,那賬冊又慢慢的搬回了另一廂房,這次倒好,他選了五個小侍,代他查看結(jié)果,自己連看都不看了。
正德初時還不著意,每日只聽劉瑾通報(bào),也不再來打擾,但眼看端午節(jié)都過了,這日楊一清上了個折,又請朝庭撥銀四萬二千兩,用于購買種馬,于是這窮得丁當(dāng)?shù)拇笳乒褚查_始心急,便想要問陳信衡這賬房先生要錢。
這日又問劉瑾養(yǎng)心殿那邊的情況,劉瑾不敢隱瞞,便道:“教授還是天天自個在看書打算盤,連賬冊也不看了。”正德不禁心里疑惑,也有些惱氣了,午時過后,便和劉瑾來到養(yǎng)心殿,也不準(zhǔn)諸人通報(bào),靜悄悄在耳房外偷看,只見一邊是眾小侍在狂打算盤,啪啪的噪個不停,另一房里,陳信衡拿了本書,邊看邊看算盤,口中罵道:“尚彬啊尚彬,你這處錯得離譜,還教我轉(zhuǎn)圈兒轉(zhuǎn)了幾日,不寫封信去罵你,直是不解恨。”
正德低聲問:“這尚彬是什么人,不成是戶部里的?”
劉瑾搖搖頭道:“近日教授常在嘴邊罵這人,這人大致姓王,名文素,尚彬是他的字,奴才去查過了,不獨(dú)戶部,六部諸衙門十三清道司,外放的道員,上上下下,也沒這人。”
正德細(xì)眼看去,見陳信衡手里拿的書,封面貼了張小紙,前面幾字是“算學(xué)寶鑒”,后面幾字卻遮住看不清,正德頓時大怒,推門而入,道:“教授,朕在整天愁這軍務(wù)銀兩,你卻在這里研究算術(shù)閑學(xué)。朕以軍國大事相托,你卻當(dāng)是朕放個屁。”
陳信衡正在深思苦想,被正德嚇得心肝都幾乎跳出來了,連忙放下書冊,跪拜道:“微臣失迎圣駕,請皇上恕罪。”
正德大步走到桌前,拿起桌上亂七八糟的一堆紙箋,粗粗一看,全是些幻方幾何的演算,怒不可遏,用力撕個粉碎,房內(nèi)頓時蝶舞翩翩,還不解恨,隨手把那《算學(xué)寶鑒》扔進(jìn)爐里燒了,這才回身指著陳信衡罵道:“教授,你可知罪?”
陳信衡道:“微臣不知所犯何罪?”
正德氣得幾乎暈了過去,扶著桌子坐下,罵道:“好好好,又來一個當(dāng)朕是皮影戲偶兒的,若你不是鳳兒的師傅,朕便把你的皮也剝了。朕要你查看戶部的賬冊,盤出些錢來修理邊務(wù),組建新軍,你查得如何?”
陳信衡伏在地上,道:“微臣早就為皇上盤出了四百萬兩銀子的閑錢。”
正德一聽,頓時怔了,道:“教授,你莫騙我,這國庫窮得叮當(dāng),一年才收得二百萬兩,這,何來的四百萬兩?”
陳信衡道:“不錯,正是四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
劉瑾也是嚇了跳,道:“教授莫胡言,這欺君可是死罪。”
陳信衡抬起頭,昂然道:“我大明富有天下,有個四百萬兩的閑錢算什么?微臣已一一記錄在冊,算得清楚。”
正德大喜,道:“教授,那賬冊在哪里?”
陳信衡指著房中火爐,道:“剛才給皇上燒了。”
正德大驚,忙跑到火爐去看,那書早就燒個干凈,連灰都碎了,便頓足道:“教授,你怎么不早說?這都成了冊,怎么不通知朕?”
陳信衡笑道:“皇上當(dāng)初也沒給微臣定個時限,微臣只道皇上不著急。那冊子燒了便燒了,賬目都在微臣心里記著呢。”
正德聽了,頓足不已,忙扶陳信衡起來,著他坐了,道:“教授,確是朕心急氣躁。你且說說,這四百萬兩放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