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有人在身后,攔腰將其抱住,陳信衡回首一看,竟是那丐首。
那丐首道:“你這漢子,怎么要尋死。你若認了我做大哥,這地盤還是容得下你的。”
陳信衡涕淚縱橫,道:“沒來由怎么要認你做大哥,我也是個讀書人,吞不下這口氣。”
那丐首罵道:“你這讀書人也是讀壞了書,這天底下,到處都是講個規矩。你今時落泊,要在這西直門外找口吃食,少不得就要低頭做人。我看你可憐,好心救你,你卻不領情,只怪你爹娘生得你一個迂腐腦袋。”
陳信衡猛然想起家中還有老父在堂,猶如十月天澆了寒冰水,頓時醒了,連忙跪下道:“多謝大哥救我。”
那丐首點頭道:“這才對了。”于是命眾丐均了些飯食,又拿了碗清水給陳信衡,見他虛弱,便又服侍他吃了。陳信衡吃了飯,頓覺疲累,昏然睡了。待醒來時,那丐首又拔了些草藥回來,幫他料理了傷口。
過得幾日,陳信衡傷口收了,那丐首便道:“你這傷也好了,也不可整天依靠我們供養,今天起你自去街上討吃吧。”
如是者半月,那陳信衡便沿街討食,與眾丐吃睡同住。
卻說正德這些天忙于訓練內衛京營,不亦樂乎,這天喚來劉瑾,問道:“你和內閣商討銀錢的事,辦得如何?”
劉瑾搔頭道:“三位學士只道國庫空虛,左右也騰不出銀子,還得要從內庫里想辦法。”
正德大怒,道:“難道這九邊的事便不是他們內閣的事?難道這河套新軍就不是朝庭的官軍?”拿起桌上石硯,擲在地上,擊個粉碎。
劉瑾嚇得連忙跪在地上,叩頭不已。
正德緩了怒氣,道:“看來還得要咱們自己想辦法。是了,朕要你去找陳教授,經已一個月了,人到了京城么?”
劉瑾不由叫苦,這段日子事多,偏卻忘了這件皇差,便吶吶道:“應是到了。”
正德道:“人呢?朕這就要見他。”
劉瑾口吃道:“這,這,這,還不知他到了何處。”
正德大怒,狠狠一腳踢在劉瑾腰眼上,喝道:“要你找個人都找不著,這外庭把朕的事當放屁,想不到內庭也是這樣。”
劉瑾忍住劇痛,道:“奴才這就去找。”
正德又是一腳踢在劉瑾胸口,當場把他踢翻在地,怒道:“三天內,不,今日之內,若是見不著教授,你也不用回來了,自個去宣武門城樓上找根繩子上吊吧。”
劉瑾胸口氣血翻騰,說不出聲,叩了個頭,連爬帶滾出了宮。
一出宮門,便著孫聰去國子監查陳信衡有否簽到。自個在東廠衙門喘著粗氣,又要太醫院派人來看癥,檢查有否內傷。
須臾,孫聰回報,說是陳信衡半月前便已報到,又在安定門內客棧寄宿,但月前不知所蹤,只留得行李包袱在店家處,據聞當時是去西直門外問訊船期去了。
劉瑾一聽,大驚失色,忙傳了畫匠,依照陳信衡模樣畫了圖樣,又生怕走了風聲,也不敢寫上姓名,只管傳令東廠番子按著圖樣沿著安定門到西直門外一帶搜查,又要田文義提了一百錦衣衛候命。過了午時,還是沒半點線索,劉瑾又驚又怒,這時張文冕趕到,獻策道:“恩公,這事來得蹊蹺,東廠怕是也找不著,不如把城中那些地痞流氓找來問問,看近期有否作了外鄉人的生意。”
劉瑾一聽,大覺有理,便要東廠把城里城外幫派首領都拿來問話,又令田文義領錦衣衛協辦。這下京城里頓時雞飛狗走,把大小流氓,凡是叫得出名號的都拿了,一統帶回東廠衙門問話,不知底里的百姓都是鼓掌喝采不已,略有些見識的倒奇怪番子們怎么把五城兵馬司的活兒都攬了。
劉瑾忍住心口劇痛,親自審問,也不管來人是誰,先打十大板再問。直問到一人,說是認得圖上模樣,于半月前在西直門外被手下諸人毒打了一頓,現也不知去向。
劉瑾大怒,又領了二百錦衣衛和數百番子,直出西直門外去尋。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河上點點金光,舟舶如林,密麻麻的一片,船夫苦力商賈數以萬計,張文冕道:“恩公,這人海茫茫,怎么去找?”
劉瑾把牙關咬碎,道:“便是把這御河都翻個底,也得找出來,不然,你去尋根繩子給咱家上吊算了。”張文冕又道:“恩公莫慌,只須把牙行和客棧諸管事人都叫來問話,這凡是持外地路引的先讓他們清出來。”于是著人去要牙行及客棧諸人來協同,按圖索人。
天色漸漸暗的下去,劉瑾愈發心急,喝令道:“把這個月來沒路引的外鄉人都給咱家捉來,咱家親自來認人。敢私自藏匿外鄉人的,立斬不饒。”于是眾番子手拿鐵尺,眾錦衣衛縱馬來回呼喝,這找了半天也不知要找的是什么人,沒名沒姓的,心中早就惱了,也不管什么路引不路引,凡是口音不是本地的,都趕到一處。
陳信衡此時混在一眾乞丐之中,見是錦衣衛辦事番子拿人,不由心里凄涼,以為是官府征發流民,也不知要被征到何地,長嘆一聲,遙向南方跪下,流淚道:“父親,孩兒不孝,這番流落異鄉,怕是這生都不能侍奉你香火了。”
此時天色已黑,劉瑾令人打起火把,逐個查看,陳信衡排著隊,涕淚滿臉,跌跌撞撞走過劉瑾馬前。劉瑾本已眼花目迷,心灰意冷,待見到陳信衡在身前走過,頓覺眼熟,喝道:“這個,抬頭給咱家看看。”兩個番子一把抓住陳信衡,把他頭發向后一扯,痛得陳信衡慘叫一聲,劉瑾一看,大叫一聲:“找到了!”兩個番子罵了句:“你娘的,教我們好找。”一腳把陳信衡踢在地上,便要用繩去綁拿。
劉瑾飛身下馬,對著兩個番子一頓馬鞭打下去,罵道:“不長眼的家伙。”然后,一把抱住陳信衡,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終于找到了人,自家小命保住,悲的是陳信衡雙目無光,神情癡呆,瘡疥滿面,發須凌亂,渾身發臭,還哪里是當日那個風流瀟灑,英姿風發的隱士高人,這等模樣怎么敢去讓正德召見,心中不禁又是一苦,哭道:“教授,咱家找的你好苦。教授,你要救咱家一命啊。”說罷,雙腳一軟,抱著陳信衡大腿,跪在當前。
眾人大吃一驚,張文冕傳令番子們驅散一眾閑人,二百錦衣衛把劉陳二人圍在當中。那兩個番子嚇得軟倒在地,一人抖聲道:“這人難不成是劉公公的親戚,我倆的性命休矣。”另一人道:“怕不是親戚,是劉公公失散多年的救命恩人。”
陳信衡本是悲痛交加,失魂落魄,見有人抱住自己痛哭,不禁一驚,便道:“你是何人,怎么識得我?莫是認錯了。”
劉瑾止住痛哭,站起身來,扶住陳信衡雙肩道:“教授,是我,朱公子的管家,馮得志的舅舅,你可認得?”
陳信衡定了神,借著火把仔細打量劉瑾,恍然大悟道:“認得認得,在我學堂一角打磕睡的那人。”
劉瑾大喜,知道他神智清醒,并未瘋癲,道:“天可憐見,教授你認得咱家,這下可好了。”又見夜來風冷,見陳信衡衣著單薄,忙解下披風包著了他,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別處說話。”
此時城門早就關了,劉瑾不敢作次叫門,便領眾人就近找了個清靜客棧,安排陳信衡更衣梳洗,又要了酒水飯食,陪陳信衡吃喝。令嚴加守衛,不許閑人入內。
陳信衡半月不知肉味,也不客氣,大吃大喝一頓,直至酒足飯飽,才把近事說了一遍。
劉瑾頓時破口大罵孫聰與黃琳糊涂,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陳信衡見劉瑾是內侍打扮,心中起疑,便問:“劉管家,看你這打扮,還有那些錦衣衛,不知閣下是為哪位王爺辦的差?”
劉瑾笑道:“教授莫急,明日自有分曉。”于是安排陳信衡休息,親自找了個相鄰的房間守著,只等天亮,便通知正德。
劉瑾這夜是半夢半醒,時而夢見正德把自己吊在宣武門上毒殺一頓,時而夢見陳信衡瘋瘋癲癲在宮里怪叫,待到天明時驚醒,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待城門開了,便叫來一頂八人軟轎,請陳信衡坐穩了,親自領錦衣衛護送入城,一面又飛報正德。
陳信衡坐在轎里,不禁感慨萬千,這人生無常,莫過于此。又想道,若是自己來時也如這般呼前擁后,又何來被幾個肖小之徒險些逼死在御河里。左右思量,有說不出的滋味。
城內諸人見這軟轎,由司禮監劉公公親自領著錦衣衛大隊人馬護送,不禁議論紛紛,有的說是皇親,有的說是大官,還有的說是道教張真人的。
劉瑾一行回到東安門外東廠衙門宅院,親自帶陳信衡入內。陳信衡越看越心驚,面上神情變幻不定。
二人入到內堂,只見一人身穿一襲青衣,正在欣賞壁上字畫,聽見眾人腳步,回過身來,正是正德。
正德見著陳信衡,嘻嘻一笑,道:“教授,咱們終是在京城見面了。”
陳信衡作揖道:“朱公子,莫不是你著國子監寫封糊涂公文,請我來的?”
正德早看了東廠訪單,已知內情,見陳信衡面上瘡疥斑斑,心生歉意,也作揖回禮道:“讓先生受苦了,朱某這里告個罪!”說罷,長揖至地。
陳信衡大驚,雖不知這朱公子到底是個什么人物,但看這陣勢,也是個不簡單的,便連忙扶住正德,道:“朱公子,你這禮,怕是在下生受不起。”
正德笑道:“你是鳳兒姐的老師,受得起啊。”
眾人就座,正德道:“教授,咱們還是明話直說,朱某這次來,實是要你幫個忙,你推,怕也是推不得。”
陳信衡道:“還請明示。”
正德道:“在下家里,有盤糊涂帳總是算不清,按理,我家也是有錢的,但這銀錢亂七八糟的,老是不夠錢用。所以想請教授來查查帳,想想辦法盤些錢來辦幾件急事。”
陳信衡心道,怕不是糊涂帳,是索命帳,道:“這也簡單,把帳冊拿來我看看,也就是幾天的事情。”
正德笑道:“我家里帳房好幾百號人,一年都算不過來,教授莫看小了。”
陳信衡拿起茶杯,指著里面的茶葉道:“朱公子莫說笑,這天下間哪有幾百人的帳房。何況若都是一個杯里的,數也數清楚了,還怕算不來?”
正德拍掌笑道:“好,若是這盤帳算清了,朱某必有重酬。”
陳信衡搖頭道:“重酬就不必了,還請朱公子幫我個忙,去國子監把在下的印信公文補辦了,再借我幾兩銀子以作盤緾,好讓在下回去。”心道,這大臣皇公的家事,讓我都知曉了,留條性命已是開恩,還要什么重酬,怕是沒命去花。
正德一聽,哧的笑出聲來,道:“只要教授把朱某的事辦好了,除了皇帝的印子,朱某補辦不了,其它的印子,教授你想要哪個,朱某便幫教授補哪個。”
陳信衡面色大變,霍然站起,顫聲問道:“你究竟是誰?你,你,你要我查的什么帳?”
正德慢條斯理,拿起茶水喝了口,道:“本人便是朱厚燳,要你幫我查查大明朱家的一盤糊涂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