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信衡笑道:“皇上乃一國之君,應該遇事莫急,見險莫慌。這治國如理小烹,聽微臣細細道來。”
正德笑道:“好好好,朕不急。咱們上些香茶小食,當是雅士清談。且看教授怎么幫朕盤出個四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于是要劉瑾備上茶食水果,重新燒了一爐清香。
陳信衡喝了口茶,道:“這四百萬兩,分作幾筆,最大的一筆,藏在戶部太倉里。”
正德罵道:“朕便知道那班大臣把錢都收著掖著,不給朕知道。”
陳信衡擺手道:“非也非也,這大概連戶部尚書也不知道有如此多的閑錢?!?
正德奇道:“莫非是太祖剩下的積蓄?”
陳信衡笑道:“皇上請聽微臣道來。這太倉最大一筆錢財是存糧。自弘治年始,每年漕運四百萬石至京。至今存有一千二百七十萬石,太倉每年支出,少則一百九十萬石,多則二百二十石。如此,若以今年亦是四百萬石到京計算,存糧可供支出七年之多?!?
正德沉吟道:“教授是要朕把存糧販出,換成銀兩?這京中糧價才值每石三至四錢,要得四百萬兩,至少要賣掉一千萬石。幾乎把太倉都騰空了?!?
陳信衡搖頭道:“不可。如此糧價急跌,損了農人收入?!币娬聺M是疑惑看著自己,便道:“微臣意思是將明后兩年四百萬石漕糧俱作折色?!?
正德喜道:“朕明白了,是依南方幾省辦法,折作金花銀,如此至少可得一百二十萬兩銀子?!?
陳信衡又搖頭道:“其一,漕運損折甚大,四百萬石至京,中間的水淹腐爛,漕軍的費用,民工的徭役飯,還有太倉歷年的陳谷,至少損耗八百萬。如需折銀,當以每石七錢為準。如是,應有二百八十萬兩。請減漕軍六萬人,按每人年餉十二兩計算,又可多出七十二萬兩?!?
正德大喜,道:“這下朕可有錢花了?!?
陳信衡道:“皇上,這錢是入太倉的。你拿了,太倉便沒錢花了。那二百八十萬兩,可將一百萬兩作金花銀,八十萬兩作地方存留。余下一百萬兩,還有省下的漕軍七十二萬兩,合共一百七十萬兩,給戶部太倉?!?
劉瑾在旁聽得目瞪口呆,道:“教授,你簡直是天上的神仙,這一個轉換,無端端的盤了三百五十萬兩銀子出來,便是大羅神仙也不過如此。”
正德哈哈大笑,在房里踱來踱去,道:“這戶部一年左右不過收得二百萬兩銀子,教授算一下便多了兩倍。戶部收入多了一倍,朕的金花銀也多了一百萬兩,國庫一下子充足多了?!?
陳信衡笑道:“皇上莫急著數錢,這錢財之道,無非開源節流。咱們現在不過是將糧食變成了銀子,用以應急。過得幾年,太倉空了,還是要用錢買糧或是重開漕運?!?
正德道:“朕相信教授必有應對之策。”
陳信衡道:“不錯,但這應對之策,卻是麻煩了。所以微臣教導了些小內侍,便是要為將來應急之用?!?
正德點頭道:“無妨,朕相信教授。剛才你說有四百萬兩,才說了三百五十萬兩。還有五十萬兩在哪里?”
陳信衡笑道:“這五十萬兩要皇上自己省出來?!?
正德一怔,道:“莫不是要把朕大婚的五十萬兩省了?”
陳信衡道:“非也非也,皇上大婚,是天下的慶典,省不得。微臣是要皇上罷采造三年,令各省將御用俱折作金花銀,如此每年至少可得五十萬兩?!?
劉瑾一聽,不禁大怒,好你個教授,把咱家兄弟的口糧都生生挖出來了,便道:“皇上,此舉大大不可,如此宮中必要節衣縮食?!?
正德卻點頭道:“有何不可?要靖邊,要練兵,朕節衣縮食也是應該的。白花花的銀兩總好過他們幾兩蜜,幾斤粟子的什么貢品。朕若是要吃,不如親自去吃,比如那嶺南的荔枝,江南的鮮魚,便是要鮮吃的才好。這個,朕也準了?!?
劉瑾氣得手指也顫了,偷偷里惡狠狠盯著陳信衡。
陳信衡裝作喝茶,只當看不見。
正德也坐下,拿了個蜜棗子放在口里,含糊道:“教授,這轉眼夏稅便收上來了,咱們只得把秋糧折銀了?!?
陳信衡又道:“不可不可,這折得太急,必令銀價飛漲,損了農人?!?
正德把核兒吐出,道:“這可不成,咱今年便要用銀子。”
陳信衡笑道:“剛才只說了節流,還有這開源,微臣還沒有說,臣有一策,可令皇上不加一分稅賦,不減宮中一分使用,立收白銀一百萬兩。只是要勞皇上出些力說服眾大臣?!?
正德睜大雙眼,半晌才道:“教授,你快說,朕愿意出力,大臣不愿意,朕便是下中旨,也要準了。”
陳信衡道:“不忙不忙,請皇上先回去,明日微臣上個折子,把細節都具明了,再行圣裁。”
正德想了想,道:“也好,朕不打擾先生了?!闭f罷,興高采烈,著劉瑾引路,擺駕回宮去了。
陳信衡看著劉瑾背影,收起笑容,嘆了口氣。
晚上劉瑾回府,氣急敗壞的坐在書房,喚來張文冕和徐正,把日間的事說了。
劉瑾又道:“開春時,眾大臣還紛紛上奏要皇上裁減宮中使用,莫不是這教授和哪些大臣私通款曲,暗里打了交道?”
徐正搖頭道:“他宅子里都是我們的人,他便是打個噴嚏都逃不過咱們的耳目。這些日子來,他宮里下值后便是坐個轎子回宅,閉門不出,在家里打打算盤,連個生人也見不著,閑時也叫那兩個瘦馬唱唱曲兒,不過,卻沒叫她們侍寢?!?
劉瑾把手中茶杯重重一放,罵道:“這個更氣,他吃咱家用咱家的,還背里插咱家一刀,心腸何其狠毒。”
張文冕贊道:“恩公,這教授確是好手段,生生的變了四百萬兩銀子出來。”
劉瑾罵道:“炎光,你這便是手指向外了,那五十萬兩銀子是咱家的收入,現在被那教授說沒了。”
張文冕笑道:“恩公,非是我向著那教授,實在是佩服這廝的手段。何況,那五十萬采造銀兩,本就是實物征收,恩公得的那些,無非是各地采辦太監們交上來的孝敬錢,一年不過萬余兩,其余都是落在他們口袋里?!?
劉瑾道:“萬余兩也是銀子,這就沒了,我心頭不舒服得很。”
徐正道:“公公,這教授手段了得,這銀子少了倒是小事,反是他若奪了皇上的寵信,公公的地位便有點不穩?!?
劉瑾道:“這個倒是最要緊,最怕那教授不與咱家一條心,本來宮里有個王岳,他還領著司禮監提督,壓著咱家半個頭,現在如果再多個內書堂奉御,我這椅子坐得越發是不舒服了。”
正說話間,家奴來報,說是有個叫陳信衡的人來求見。
劉瑾疑道:“說曹操便是曹操到,不知他的來意。”
徐正道:“定是來請罪的,公公,此人狡猾的很。先是在皇上前面領了功,這時卻來道個罪了事?!?
張文冕搖頭道:“未必。此人深不可測,還是聽了他的話再說。”
于是劉瑾要家奴領陳信衡在前堂會話,又要張文冕和徐正隱在后堂屏風后。
劉瑾在前堂坐好,只要家人在正中上座點了一個燈籠,顯得堂里昏暗不已,陳信衡走了進來,劉瑾也不前迎,坐在太師椅上,冷聲道:“教授,這夜里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陳信衡也不惱,自個在左首椅子坐了,笑道:“公公這門難進的很,在下花了五兩銀子才得傳個話。若是公公不見我,這銀子可就白花了?!?
劉瑾道:“陳大人,咱們還是明話直說,莫浪費時間?!?
陳信衡架了個二郎腳,理理下擺,慢條斯理地說:“日間要公公破了些小財,今夜特來送上一份大富貴?!?
劉瑾眼中一亮,但仍冷聲道:“你可知一句說話,累我沒了多少錢財。你這份富貴,值得幾何?”
陳信衡笑道:“公公不過破了一年萬余銀的小錢,何必在意。在下送的這份富貴,至少有個十萬八萬兩銀子,若是公公聽在下安排,收個一百萬兩也不為過?!?
劉瑾嚇了一跳,雙眼瞪著陳信衡道:“教授,你莫胡說,咱家不是三歲小孩,不是輕易騙得的?!?
陳信衡道:“在下今日的富貴,還是得公公提攜,若不是公公,在下現在河邊做著乞丐呢。不敢騙你。”
劉瑾大喜,換了笑容,道:“教授,咱家便知你不是個無情無義的,快說給咱家聽聽?!?
陳信衡笑道:“還是公公心胸寬,不計較在下日間的不敬,只是當時皇上來的急,在下沒的法子,周旋不過來。”
劉瑾忙叫家奴把大堂燈火點亮了,又請陳信衡上座,擺了香茶糕點。
陳信衡坐定后,從懷中掏出個折子,遞與劉瑾,道:“劉公公,咱明天要向皇上遞的折子,請你過目?!?
劉瑾佯作吃驚,推辭道:“教授,這給皇上的折子,咱家卻先看了,有點不合規矩?!?
陳信衡笑道:“早晚也是要呈給司禮監,又有何妨?!?
劉瑾苦笑道:“教授,咱家是個不太識字的,還請教授明說便是。”
陳信衡笑笑,便展開朗讀。那折子說的是,請朝庭開廣州、寧波、天津三處海禁,于朝貢之外,準諸省商人外海經商,三地開埠,以內官監督辦,商人包稅經營,其中天津一年包稅十萬,寧波包稅二十萬,廣州包稅三十萬,包稅以三年為期,稅錢一次繳清,合共一百八十萬,俱作金花銀,納入內庫。
劉瑾聽了,面色又是大變,站起身,看著頭上大梁,呆了半天,才道:“教授,這有違太祖海禁祖訓,連著要把遷海令都廢了,不是小事。不過,這明晃晃的一百八十萬兩白銀,怕是皇上也要心動。只是,咱家的富貴從哪里來?”
陳信衡合上折子,放在桌上,道:“難道這三處開埠包稅,只值得一百八十萬兩這么少?怕是求公公的人,從內官監衙門排到天津衛去了?!眲㈣腥淮笪颍氖中Φ溃骸肮媸菞l生財之道。”
陳信衡又掏出一個折子,道:“公公,我這里還有一個主意,卻要公公自己去向皇上說,不但皇上的大婚不花一文,怕是公公也要賺上幾十萬兩?!?
劉瑾吃了一驚,道:“還請教授明示。”
陳信衡哈哈大笑,展開讀來。原來陳信衡這個折子,是要正德準天下富商于大婚之日于嘉樂殿飲宴,其中飲宴只限男一百人,每人禮金五千兩,準其內眷一人于大婚十日后再赴交泰殿與皇后午宴。又準富商五十人,可于午門觀禮,每人禮金一萬兩,于大婚當日于釣魚臺飲宴,男子于大婚十日后再赴瓊華島與皇上午宴。又賜各人以飲宴食具,以示榮寵。
劉瑾聽得目瞪口呆,扳起手指頭數了幾遍,半晌才道:“教授,這又硬生生多了一百萬兩,辦完大婚,還有五十萬結余?!?
陳信衡笑道:“怕是公公到時,宅子里又要多上幾十萬兩,十個指頭也數不過來?!?
劉瑾忽道:“教授,你送這筆大富貴給咱家,為的是什么?”
陳信衡站起道:“公公,理由無非有三,其一,這筆富貴非公公不能取之,其二,信之到這京城,才知在塞外虛度了十年,但求公公給在下幾個小錢花花,也好盡情享樂一番,其三,便當是信之給公公的見面禮,還請公公莫嫌棄?!?
劉瑾大喜,上前拉住陳信衡道:“教授,此事若成了,咱家愿與你結成異姓兄弟,生死與共?!?
陳信衡忙道:“信之不過是塞外野人,不敢與公公兄弟相稱?!?
劉瑾笑道:“教授,咱家這個不識字的人,能和你結成兄弟,是幾生修得的福氣,你莫推辭。”
陳信衡道:“一切但憑公公吩咐?!?
于是二人重新坐下,劉瑾令人上了酒菜,飲到了三更才散。
入了后堂,劉瑾已是醉意八分,張文冕和徐正服侍他在安樂椅坐下。
劉瑾醉眼迷糊:“炎光,你看這事如何?”
張文冕贊嘆道:“此人真真了得,膽子也是大,居然又憑空生出這筆橫財?!?
徐正卻道:“歷年請開海禁的也不少,只是倭患是個問題,還有內閣、禮部及兵部怕都不答應?!?
劉瑾借著酒意,罵道:“怕他個球,只要皇上愿意,咱家拼了命也要那班酸秀才答應,還得是服服帖帖的?!闭f罷呼了口酒氣,沉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