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時近黃昏,只得一線余光斜斜射入殿中,正德見王岳滿面的血污,甚是恐怖,心中不由嚇了一跳,怒氣頓時消了八分。
主子們在宮中打死個奴才,不過是尋常小事,但這王岳卻不是尋常的奴才,他侍奉三朝,為人忠厚,處事公正,宮內大小事宜俱應對有道,提督司禮監多年,不但深得孝宗寵信,也為內閣朝臣所稱道。
正德斂了心神,道:“劉瑾,你且去看看王岳是死是活。”
劉瑾應了聲,心中忽地一動,惡念頓生,心道王岳啊王岳,非是咱家狠心,實是有你一天在宮內,便是礙了咱家的前程,此刻你可怨不得我,只怪你時運不濟。于是蹲在王岳身前,以手探其鼻息,把手一縮,顫聲道:“主子,王公公氣息全無,怕是死了。”
正德大驚,道:“這王岳如此不經打,怎么這就死了,這可如何是好?只怕母后和老太后面前不好交待。”
劉瑾道:“不若找個地方安置好王公公尸身,清理一番,待過了今晚,報個暴病身亡。”
正德此時全沒了主意,只得連連點頭,道:“這事你快快去辦,須得嚴密,莫漏了風聲,免得驚擾了后宮。”
劉瑾心中大喜,面上卻裝作驚惶,仍是顫聲道:“這不是小事,只怕日后事發,太后要取了奴才性命。”
正德怒道:“到時自有朕為你作主,此時且快把事辦了,不然大伙兒都沒好日子過。”
劉瑾忙喚了錢寧和兩個心腹小侍,將王岳搬到后邊廂房,只待入夜后再動手腳,又喚人清洗殿中血跡。
錢寧皺眉道:“大哥,這王岳尚有微息,你這意思是?”
劉瑾狠狠道:“錢寧,不趁這時機結果了這廝,難道要等他終老宮中,礙我們的前程?”又道:“你且拿個枕墊,把這廝悶死,這夜長終是夢多。”
錢寧看著榻上昏睡王岳,便道:“似這般失血,再多半個時辰,這大羅神仙都保不住了。若是悶死的,面色發青,太后追查起來,反倒麻煩。”
劉瑾沉吟片刻,道:“也好,如此這廝終是死在主子手上的,與我等便拉不上關系,你且找人看守好了,莫走失了風聲。”錢寧點頭,又多安排些心腹在周圍,禁止外人進出。
正德在殿中坐立不安,見劉瑾回來,急問:“可安排妥當了?”
劉瑾抹把汗道:“安排好了,是錢寧親自在看守。”
這時殿外忽聽侍衛傳報:“稟皇上,太后駕到。”
正德大驚,道:“莫是走了風聲,怎么來的這么快。”劉瑾道:“主子莫慌,這風聲縱是走失,也沒如此快,怕是不為此事。”正德心中略安,連忙出迎,只見張太后怒氣沖沖,見面便道:“皇上,你要胡鬧到幾時?”
正德眼珠一轉,道:“還請母后教誨。”
張太后直入大殿,見殿門內水跡斑斑,便尖聲道:“劉瑾,哀家來問你,王岳現在何處?”
原來剛才殿內忙亂間,走脫了一人。那人名叫徐智,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天生一付雄武身段,善使鞭,每日晨練不已,又精通文墨,被王岳視為心腹,常隨身后。他眼見王岳倒地,又見劉瑾傳令緊閉乾清宮門,心知不妙,尋了個時機,翻墻而出,直奔慈寧宮去找張太后報訊,幸得如此,不然王岳這性命便交待在劉瑾手里了。
正德與劉瑾心中震驚,這風聲居然真是走失得如此之快,劉瑾嚇得雖是雙腳發抖,心思卻也轉得快,硬著頭皮顫聲道:“王公公跌破了頭,傷重得很,現在后廂房里休息著,只等太醫院的人來救。”
正德暗贊一聲,這劉瑾果然機靈,居然幫自己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凈,如王岳死了,這事死無對證,奈何自己不得了。
張太后道:“哀家且去看看,快前面引路。”又道:“諸人好生看著皇上,莫讓他走出殿去。”
劉瑾引張太后到了后廂房。只見王岳雙目緊閉,面色白得象金紙一般,又全無包扎,任那血流了一榻都是,張太后怒道:“這好生生一個人,怎么會跌得如此的傷重。”急急下令傳了御醫,來救王岳,又要宮人幫王岳好生包扎。張太后本要宮人速去煎續命參湯待命,卻怕是來不及,便喚人回慈寧宮,去找老太后求了一支千年老參,塞在王岳口中含著。
這時內值御醫來到,那御醫名叫薛立齋,看了王岳傷情氣息,又把了脈,便道:“王公公傷的不重,性命倒是無憂的,只是失血太多,加上年事已高,所以氣息弱了些。且待微臣開個方子,即時煎服。”
薛立齋又為王岳施了金針,只聽得王岳啊的一聲輕叫,緩緩醒了過來,只是眼神迷亂,口不能語,服了藥后又昏然睡去。
張太后急道:“怎么又昏過去了?”
薛立齋道:“王公公失血過多,身子疲勞而已。今后宜以食療休養,莫要再過分操勞。”
張太后點頭道:“這就好。”
此時已近二更,張太后回到乾清宮,屏退宮人,才對正德道:“皇帝,你今天干了不少好事。”
正德不敢正視張太后,站在殿中,手中玩弄著一塊玉佩,不發一言。
張太后道:“你怎么把王岳往死里打,你可忘了你也是他一手帶大的?”見正德仍是一言不發,又道:“還有,你私出京城,擾亂了朝綱,又領錦衣衛在京城里橫沖直撞,把一城百姓官員都鬧了個翻天,如此種種,哪有半點明君的作為?也罷,明日開始,我讓范亨與徐智來侍候你,劉瑾等人都革出宮去吧。”
正德在殿中困守了一夜,本已是生惱,只是被母親的積威壓著,發作不得,此刻聽要革去劉瑾等人,不禁大怒:“母后,莫說王岳是個奴才,就算是那朝里的大臣,朕要殺他也就殺了,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情。這也罷了,你革去劉瑾諸人,莫不是朕堂堂大明天子,連選個奴才侍候也不得?”說罷,把手中玉佩狠狠擲在地上,啪的一聲,打個粉碎。
張太后何曾見過正德如此作怒,不禁愕然。
正德又揮拳道:“這大明是朕的江山天下,朕何處去不得?難道去哪里還要朝中的大臣批準,又或奏請母后御筆朱批?這究竟是大臣們的天下,還是母后的天下?”
張太后氣得手腳發冷,指著正德顫聲道:“你,你,你。”只是說不出話來。
正德冷笑道:“朕已經不是三歲的小孩,這次出塞,路見民間疾苦,也知道邊備疲廢,還和小王子在草原上打了個照面。母后,燳兒已經長大了,實不必母后勞心費神。”
張太后頹然跌坐在椅上,眼神暗淡,以手撫胸,連連喘氣。
正德見此,心中有愧,便走到張太后身旁,單膝跪下,柔聲道:“母后,燳兒說話太重了,還請母后原諒。”
張太后呆坐不語,過了許久,才幽幽的嘆了口氣,喃喃道:“是啊,我管得你一時,終是管不了你一世,你這一天天的長大,我這做娘親的,卻是一天天的變老。”
正德見張太后在燭光之下,面容憔悴,仿佛是真的老了幾年,不由心痛,便道:“母后不老,燳兒覺得您還年輕得很。”
張太后看著正德,苦笑道:“還不老么?你今年也要娶親立后了,我這媳婦也終要熬成婆了。”
正德握著張太后的手,只覺是冰冷無比,連忙哄了幾口氣,又貼在臉頰上,道:“母后,燳兒應承你,日后定要做個賢明的君主,一個讓千秋萬世都傳頌的君主。”
張太后眼中幾點淚光一閃即滅,撫著正德面頰,點頭道:“唉,都過了二更了,哀家也要回宮了。”說完站起便要離去。
正德連忙攙扶她出殿,張太后忽地停住腳步道:“你今日鬧了京城,明日那班御史言官,必定要諫議于你,你又怎么辦?”
正德挺胸而立,高聲道:“朕自會給他們一個交待,請母后放心。”
張太后點點頭,道:“皇帝有空,便多來慈寧宮看看哀家與老太后吧。”說完便與一眾宮人離去。
正德獨立階前,借著飄忽燈光朦朧月色,看著張太后的背影,不禁也嘆了口氣,喃喃道:“娘親,難道你也不相信朕會是一個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