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正德昏然醒來,睜開兩眼,只覺眼前一片白光,頭痛欲裂,唇干舌躁,便叫道:“水,朕要喝水。”
“主子,你醒了?奴才這就去拿水。”耳邊一人應聲道,卻正是劉謹。
正德喝了一小碗溫水,定了定神,只見劉瑾穿了一身褐色的麻布短袴,愁眉苦臉的站在床前。
“劉瑾,你怎么穿得這么奇怪,你難道沒有替換的衣裳么?”
“主子,你昨夜嘔吐了幾次,奴才的衣裳都臟了,沒奈何,只得向馮得志那廝借了幾套。”劉瑾眨巴幾下眼皮,又道:“主子的衣裳也臟了,現在也只得穿了馮得志那廝大兒子的衣服,還請主子不要責怪奴才。”
正德看了看身上,果然是套普通牧人的粗麻短褥,便笑道:“這也沒什么,想當年太祖爺也不是布衣出身么,太祖爺穿得,我自然也穿得。”
正德讓劉瑾扶著半坐在床上,只見窗外陽光大好,白云片片,已是午時天氣,又聽得遠處牧場牛羊歡叫,馬鳴嘶嘶,心情不由大好,宿醉又醒了幾分,便道:“劉瑾,咱們出去透透氣。”
劉瑾道:“主子,還是用些午膳再說吧,這醉后,肚子最是空乏。”
正德點點頭,劉瑾自去準備。
用了些粥水,又啃了兩個饅頭,正德的元氣又恢復了幾分,便問劉瑾昨晚的情況。
劉瑾道,正德醉后,阿木達和鳳兒就走了,也沒留下什么說話。
左右不見錢寧和谷大用,原來二人用了早飯,為著安全,已向北方察看環境去了,說是響午后便回來。
“我說主子,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這會兒,宮里怕是要起火了。”劉瑾愁道。
“起火就起火,本公子的大事還沒有辦完呢。”正德搖頭道。
“其實,奴才有句心里話,說了怕主子不高興。”
“說吧,你是我的大伴,有話自然說得,朕不怪你就是。”
“其實,其實,其實這天下都是公子你的,要個民間女子,不就是一句話的事么。”劉瑾怯怯地低聲喃語。
“你這奴才倒是看穿了本公子的心思。”正德心里一跳,沒想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讓劉瑾看穿了,轉頭盯著劉瑾沉聲道。
劉瑾也是嚇了一跳,也不知正德是什么意思,忙跪下伏首,頭也不敢抬。
“我們朱家的祖訓,這娶妻不就是要娶的民間女子么?民間女子怎么了?”正德哼了一聲,又道:“別要再提什么早些回去,本公子就是喜歡上鳳兒姐了,還要她心甘情愿的跟我回去。”以前對年底大婚的事,正德從不當是一回事,這時心里有了鳳兒姐,卻不由得愁起了眉頭,動起了火氣。又看著跪在地上的劉瑾,嘆了口氣,道:“起來吧,朕沒怪你的意思。其實,你是朕的大伴,能懂朕的心思,是一件好事,日后這事兒,說不定還得你張羅一番。”
劉瑾此時已是滿額冷汗,顫顫的站起來,心里如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只覺得這小皇上是一天一天的在長大,那皇帝的威嚴越來越盛,君君臣臣,那種無形的壓力越來越重。
二人策馬出了堡門,只見草原上倒是熱鬧,那草兒乘著春風,長得是又嫩又綠,一股半冷半暖的風兒吹來,嘩嘩的壓倒一大片,說不出的養眼。牧人們騎著駿馬來回奔跑,驅趕牛羊,聲聲呵喝,手中鞭響,說不出的矯健。
正德記掛著鳳兒姐,圈轉馬頭便向河邊而去,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個蒙古男子沙啞嗓子的歌聲,那歌兒唱道:
用我年輕的身體,
當上英勇的軍人。
為了可信賴的英主,
走遍全世界。
騎上我那駿馬,
象旋風一樣奔馳。
與忠誠的臣屬共同,
為明主而奮戰。
國家之威乃英雄,
眾人之中乃忠義。
心中如有智慧,
應為明主而奮戰。
那歌聲雖是壓著嗓子,極是低沉,即不掩曲調的嘹亮,隱隱然如有千軍萬馬,殺氣森森,卻又蒼涼古樸,似是滿含了滄桑。
正德雖不懂蒙古語言,卻也聽得心神一凜,待近時,那唱者原來竟是在河邊洗馬的阿木達。
阿木達見是正德,便呵呵一笑,道:“漢人小伙子,你這酒倒也醒得快,這太陽才到中天,便有氣力跑出來了。”
正德在馬上拱手行禮道:“阿木達大叔,小子這邊有禮了。不知你剛才唱的是什么歌兒,好聽的很。”
“呵呵,那是我們部族戰士出征時的歌兒,自小便唱,也不知好不好聽,見著這馬兒,順口便出來了。”
正德正兩眼張望,找那鳳兒的身影,聽得阿木達此言,心中又是一凜,這蒙古人的好戰本性,竟是自小便烙在了骨子里,難怪如此兇猛善戰。
正德翻身下馬,走到河邊,問道:“阿木達大叔,敢問你們部族的小孩,多大年紀才可成為戰士?”
“只要能上馬,拉得開弓,便是戰士,管他年紀多大,比如我,五歲便騎得馬,八歲便拉得開牛角弓,九歲那年隨族人出征,還殺了兩個敵人。”阿木達拉著馬兒,從河邊走上來。
正德不禁黯然,人家蒙古人九歲的小孩竟已開始殺人。
“阿木達大叔,你殺過多少人,那里面有沒有。。。”正德忽覺這問題問得古怪,卻也不知古怪在哪里,猛地頓住。
阿木達虎目一瞪,粗聲道:“你想問我有沒有殺過漢人,是吧。”
正德不語。
阿木達哈哈一笑,在身邊馬兒屁股上用力一拍,那馬兒長嘶一聲,放開四蹄跑了開去。
“我是部落的戰士,我殺了多少人,自己也算不清了,但我只殺敵人。敵人就是敵人,漢人,女真人,烏斯藏人,蒙古人,只要是敵人,便要殺。”阿木達兩手在布襟上用力抹了抹,然后叉著腰看著遠處的馬兒,眼神堅定。
“那,什么是敵人呢?”正德也在豹兒屁股上拍了一下,豹兒放開四蹄,自去追逐阿木達的馬兒玩耍。
“對戰士來說,只要牛角軍號一響,攔著你前進的,便是敵人。對我自己來說,搶我的牛羊和女人的,就是敵人。”
阿木達回過頭來,瞧了瞧正德,粗聲喝道:“漢人小伙子,你不是打算來跟我討論什么是敵人,又或是什么采購皮貨之類的廢話的吧?”
正德心想,太祖爺爺當年要還我漢人江山,那敵人是蒙古人,后來要平定天下,那敵人便是天下的各路諸侯,可見敵人倒也是不分民族,蒙古人殺漢人,漢人也殺蒙古人,但這漢人也殺漢人。若說攔我路者,便是敵人,那蒙古人殺漢人,不也和漢人殺漢人一個道理?正想得入神,被阿木達喝得一怔,忙說:“其實,其實我是想拜大叔你為師,學那三連珠的絕技,這個,不算廢話吧。”
“嗯,那你說說,學這個絕技,用來做什么?”
“學了絕技,自是用來防身,或是將來上戰場殺敵。”
阿木達兩眼瞪著正德,一動不動,正德心虛,忙移開眼神。
“哈哈,可笑,可笑。”阿木達忽地哈哈大笑,雙手舉起,似是在擁抱碧藍長空,那笑聲象是震得那云兒都動了。
正德心中奇怪,便問道:“阿木達大叔,小子不明白,可笑之處在哪里?”
阿木達收住笑聲,對正德道:“防身也罷,上陣也罷,不是敵人殺死你,便是你殺死敵人,所謂生死不過一息之間,你難道還有時間摸出三枝箭,然后慢慢瞄著去殺對方?若是上陣殺敵,那更是可笑,你可知道,那戰場上一動便是千軍萬馬,你那三支箭打算瞄得那三個人?其實殺人也罷,殺敵也罷,最根本的,不是什么絕技,是無窮的勇氣和力量。什么三連珠四連珠的,實在是我們勇士們閑來沒事當作玩耍的技巧罷了。”阿木達頓了頓,眼神遙看遠方。
正德聽了,心有所悟,但見阿木達將三連珠絕技說得如此不值,卻也是迷惑,便又問:“兩軍相遇勇者勝,這個道理我倒是明白,但當年趙子龍在長坂坡前,百萬軍中殺出殺入,靠的不也是一身的武藝和絕技么?”
阿木達這時看著正德的眼神,古怪不已,道:“小子,你說的是什么人,這么利害?難道是你們漢人的戰神?”
正德奇道:“難道你沒聽過常山趙子龍的故事?他是三國時代的武將,是我們漢人歷史上的大英雄。”于是將趙子龍的故事說了一遍。
阿木達聽后,又是哈哈大笑,道:“難怪,難怪,難怪啊。”
正德問道:“難怪什么?”
阿木達搖搖頭道:“沒什么沒什么。原來只是一個故事。我說娃娃,兩軍陣前,漫天的箭雨,遍地的刀光,他一個人可以在百萬人里殺個出入?哈哈,怕是沒沖到陣中,便已成了刺猬兒了。”見正德一面茫然,阿木達又笑道:“你沒打過仗,怪不得你。”
“那么,阿木達大叔,我怎么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戰士呢?”正德見此,便換了個話題。
“力氣,技巧,經驗。”阿木達笑道,“首先打仗時,講的是力氣,兩軍對沖,箭程內要有足夠的力氣把箭射到對方的陣中,先殺傷敵人,然后還是力氣,一刀一刀的斬殺,斬得越多,殺的敵人越多。”
正德凝神聽著,連連點頭。
“然后還是力氣,不分日夜的追殺敵人,呵呵。”
“然后是技巧,殺人的技巧,保護自己的技巧。最后是經驗,用最少的力氣和合適的技巧殺最多的敵人。”阿木達頓了頓,遙指遠方在玩耍的馬兒道:“你看,你那馬兒,是千金難得的好馬,可是全無上陣殺陣的經驗。我那普通之極的老馬,你可不要小看了它,它是在千軍萬馬里活過來的,比你那用來玩耍的駿馬有價值得多了。”說完,撮指在唇,一聲尖哨,那老馬本正在和豹兒狂奔追逐玩耍,聽得哨聲,猛地跳轉馬身,飛跑回到阿木達身邊。
“呵呵,老伙計,你可是不減當年啊。”阿木達笑著撫摸著老馬的面頰。
正德見此,也學著撮指作哨,只見豹兒茫然四顧,正德急了,又吹了幾聲,豹兒才歡鳴一聲,緩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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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達道:“可惜,可惜了這一匹好馬。”
正德心下又是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