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卟卟卟”三下竹木之聲,兩少年手中的木劍一觸即分,青衣少年左腳用勁,順著劍勢向后滑行了丈余,正想立個門戶守勢,另一灰衣少年即已看出對手倉促間露出下盤的破綻,也不猶豫,把腰一扭,靈動如蛇,劍劃半圓,凌空直刺其左側面門。青衣少年手腕一翻,劍鋒向內,作勢欲閃。
那灰衣少年卻劍勢一收,反身凌空一個旋風腳,青衣少年避無可避,立時被掃中后背,“啊”的一聲飛跌在地。
“好!”童聲清脆,有人大呼一聲。
練武場外,一字排開兩隊少年,每隊約四、五十人,隊前另有四人,站得極是齊整。左手一色的青衣,右手是一色的灰衣,中間檀木太師椅上,坐著一個黃衣少年。
那少年頭戴黃巾,前襟繡著金色五爪團龍,神彩亦亦,甚是興奮,手重重地在扶手上拍了幾下,笑著喚了聲:“劉瑾!”
“奴才在!”身后一人快步而出,彎腰站在少年身旁。那人年約四十,身上藍衣掛了個從四品內侍官服,六尺有余的身材略顯微胖,五官生得端正,年青時顯也不失英俊,但卻面上無須,聲音尖銳得有點刺耳。
那少年左右一顧,然后對著那叫劉瑾的太監說笑道:“今日谷大用所操練的左內衛大發神威,張永的右內衛顯是討不了好處。劉瑾,代朕打賞!”
劉瑾嘻嘻笑了兩聲,道:“遵旨。”然后直起腰板,轉身向場中那兩個少年喝道:“還不過來磕謝圣恩!”
灰衣少年大喜,快步跑到黃衣少年十步之前,磕首道:“謝皇上!”
那青衣少年也顧不得背后疼痛欲裂,連爬帶滾,快跑幾步,磕首匍伏在灰衣少年側旁。
黃衣少年哈哈大笑,站起身來,走到青衣少年旁,一腳踢在那少年的臀上,笑道:“滾吧,技不如人,把你家張公公的錢輸光了,怕是要賣你去韓家潭做相公。”
那青衣少年面色如土,低聲道:“謝皇上。”
黃衣少年又對那灰衣少年笑道:“你的身手很好,這兩個月來,朕見你已經勝了幾場,嗯,你要勤加練習,過幾年長大了,和朕一起去塞外打那小王子。去吧。”
那灰衣少年喜形于色,又重重磕了磕首,再謝皇恩,歸隊去了。
黃衣少年揚揚手,劉瑾身后走出二人,一人身材魁梧,身長約八尺,鼻直口方,另一人身形卻也健碩,生得一張圓臉,膚色黝黑。
黃衣少年呵呵幾聲,道:“愿賭服輸,錢銀當面兩清,谷大用,快拿你那兩成月俸出來。”身長八尺那人笑嘻嘻地從懷中掏出三張一貫錢的寶鈔,遞與黑面漢子。(注一)
黑面漢子嘴一撇,低聲道:“張永,你不厚道,上回咱給你的可是十足的現銀,你這回給咱的卻是寶鈔,我可虧得很。”
張永嘻笑低聲道:“你我兄弟,還差這些么。”
谷大用也不多語,收起寶鈔納入懷中。
黃衣少年拍手大笑:“朕沒見過輸錢還笑得出的,張永,看來你是輸得太少。嗯,下次要賭大一些,要賭就賭你們一個月的俸米吧。”
張永馬上換了一副愁容:“皇上圣明,奴才的俸祿本就微薄,輸光了,怕是要餓死了。”
黃衣少年笑道:“你們這班奴才自有宮里的供應吃喝,沒了那點收入,會餓得死么。你們把朕的內衛隊練好了,朕自另有打賞。”
谷張二人對視一笑,下跪謝恩。
時值初春,那無云天氣,蔚藍如洗,皇城重重疊瓦,在朝陽下閃著點點金光,閃耀得讓人不敢直視。那太液池旁,株株垂柳也早早抽出了新芽,翠嫩枝葉,破舊而發,就有如這眼前黃衣少年。
大明正德元年初春,世間似充滿了勃勃生機。
弘治十八年五月,孝宗崩,膝下只得一子,便是眼前這黃衣少年,朱厚燳,以皇嫡長子登基大寶,改年號為正德。自大明立國以來,獨以嫡長子身份繼位的皇帝,是年,小皇帝才十三歲(注二)。
正德笑道:“等朕長大了,我帶你們,還有馬永成,高鳳,羅祥,魏彬,丘聚,我們大伙兒一起去塞外打仗,揍那小王子一頓,讓他知道朕不是好欺負的。”笑咪咪望著劉瑾三人。
劉瑾聽得此言,心里嘀咕:這御駕親征,出塞打仗可不是玩小孩子過家家。心里雖不以為然,但卻馬上面色**起來,道:“只要陛下一聲令下,我天朝大軍,定能席捲大漠,打得那小王子落荒而逃。”
正德走到劉瑾面前,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劉瑾啊劉瑾,你以為打仗是玩過家家?別看你現在管著京師的三千營,說到打仗,你是一竅不通。行軍打仗,你比不過谷大用和張永,尤其是谷大用,不說他現在只帶騰驤四衛,就是讓他去帶十萬人馬,朕也是放心。”頓了頓,又笑道:“你嘛,多為朕想想有什么好玩的,討得朕開開心心的,已經是莫大的功勞。”
劉瑾聞得此言,口中連稱是是。
正德又道:“今日就練到這里,讓他們散了吧。”
谷張二人聽著,躬身遵旨,轉身對那些少年揮揮手,道:“都散了吧。”那些少年聽得號令,便列成一隊,從場子旁的月門魚貫而出,竟是訓練有素。
這練武場是在太液池旁辟出的一塊空地,正德素喜舞槍弄劍,騎馬射箭,以前做太子時便常把時為東宮的鐘粹宮搞得雞飛狗走。即位后,更是把乾清宮前弄成了小校場,讓谷大用和張永二人從宮中挑選一百個小內侍,每日打斗為樂。還以谷張二人為教習,分為兩隊演習武藝,每月各挑選武藝最佳的五個人在殿前比試,并以二人的兩成月俸作為賭注。
數個月前,大概是御史們覺得皇帝把皇宮弄得如天橋底下的賣武場,是可忍敦不可忍,奏折不停地遞上來,無非是勸皇帝行圣人之道,修身立品,以教化萬民,小皇帝初時還不以為然,后來覺得煩不堪言,也不想和這些口口聲聲仁義禮教的士大夫們辯論,索性在宮城旁的太液池東北角辟了塊空地出來,稱內校場,每日仍是操練不止。
此時場子中,只剩下正德和劉瑾三人,頓時有點冷清。劉瑾向谷大用打個眼色,谷大用忙行前兩步,躬身道:“皇上,御馬監新到了一批大宛駿馬………..”
正德大喜,道:“大宛馬?難得難得,好!咱們去看看。”
正德興沖沖擺駕到了御馬監,御馬監掌印太監寧瑾早已得悉正德駕臨,正跪在門前接駕。正德也不多講,說聲起來吧,便小跑入內。
御馬監的馬房內有數百匹體大膘肥的駿馬,正德環視一周,回頭問緊隨身后的谷大用:“那大宛駿馬在哪里?有多少匹?”
谷大用忙道:“計共有九匹,尚未歸槽,暫放在象房那邊的場子里。”
正德便快步往象房方向走去,穿過一道月門,眼前闊然是一個草料場,場東北角的馬樁系著九匹白色高頭駿馬,其中一匹尤是精神。
正德就前細看,見此馬高九尺有余,全身無一雜毛,四蹄有力,馬頭上隱隱然有一條紅線。正德大喜,上前便要解開韁繩,寧瑾見此大驚,一把拉住正德右手袖口,急道:“皇上,此是新進的野馬,未經馬官馴服,不宜以龍體犯險。”
正德回頭一看,見是寧瑾,便皺眉道:“你不懂,朕是看中了此馬,這馬是要認主人的,朕自是要親自馴服它。”
寧瑾不肯,跪在地上死死拉住正德衣服不放,口中連呼奴才死罪。
劉瑾見此,鼻里哼了一聲,高聲道:“皇上六歲時便能騎馬挽弓,如今難道連一匹馬都馴不了么。”
寧瑾一聽劉瑾此言,想起近日八虎屢屢在諸事與他為難,即時怒目以對,道:“劉公公,皇上年少,馴馬這等兇險之事....”
話未說完,只聽得正德怒喝一聲:“好你個奴才,你是說朕年少無知么?”
正德這一怒,是有因由的。早前幾日,大學士劉健就在奏折里勸告正德,要親君子,遠佞幸,其中還用了“圣上年少”的字眼,正德當時看了,大怒,即時便宣劉健到乾清宮,問劉健:“子幼妻弱,如伯和,其何?請先生教朕。”(注三)把個七老八十的劉健嚇得一身冷汗,磕首不已,不敢言對。
寧瑾自然是風聞此事,頓時也是嚇得冷汗直冒,手勁一松。
正德怒目圓睜,一腳把寧瑾踢翻,噔噔噔上前,便解開那紅頂大馬的韁繩,一拉鬃毛,飛身躍上馬背。那馬一則受驚二則受痛,長叫一聲,后蹄一蹬,前蹄一踢,竟然人立起來。
眾人大驚,寧瑾此時又驚又怒又怕,手足無措,心一慌便嚎啕大哭起來。
谷大用幾步上前,欲拉正德下來,那馬兒不理三七二十一,揚蹄便踢,谷大用忙側閃一步,再上前,那馬又踢,似瘋了一般。
正德貼伏在馬上,雙手拉著那馬的鬃毛,喝道:“都不要過來,朕不信連這個畜生也降服不了。”說話間,雙腳一夾,那馬又前蹄用勁,后蹄揚起,蹬踢數下,要將正德顛下馬來。正德如膠似漆地貼著馬背,雙腳夾緊馬肚。那馬見顛不下正德,忽地四蹄一揚,繞場跑了一周,然后竟從馬房的側門跑了出去,出了象房,沿著護城河,如箭般直往東華門沖去。
劉瑾等眾人目瞪口呆,半餉,劉瑾突然發了瘋似地叫道:“還不快追,皇上出了事,咱們就都完了。”眾人忙一窩蜂似的狂跑出去追正德。
正德伏在馬背上,只聽得風聲呼呼,略抬起頭,看見兩邊的宮殿如閃電般后退,心道:果然名不虛傳,這馬兒的腳勁好快。心中不由又是一喜。
那馬沖到東華門前,正好宮門大開,值日軍官見一匹瘋馬狂奔而來,以為是御馬監走失了馬兒,便喝令衛兵上前制止。
正德見此,便大喝道:“快給朕讓開!”
守衛眾人見那馬上之人身穿黃袍,正是當今皇上,身后遠處還有一大群人哭喊大叫追來,不由一呆。
那馬兒先是略略放慢步子,一見眾人不備,踢翻一個守衛,便沖入了宮城。
入了東華門,正對著的是文華殿,那馬兒見路就跑,呼呼呼的在文華門前疾馳而過,躍過一道花槽,打翻了一大堆花盆,嚇得殿內外諸人驚呼起來,驚動了里面批閱公文的大學士劉健。
劉健年已七十有三,喝問門外值日小廝:“去看看怎么回事?”那小廝應聲而去,又即飛跑回來道:“回閣老,聽說是皇上在宮里跑馬兒,那馬兒卻是無鞍無鐙的野馬。”
劉健聽得驚怒交加,一蹬腳,撫著心口,竟是說不出話來,那小廝忙上前扶住劉大學士。劉健回過氣來,無力地說:“還不扶我去看看……唉。”
這邊劉健在小廝摻扶下,一步一停地追出文華殿,那邊正德卻是大呼大叫要路上官員衛士讓路,騎著的馬兒已經沖過協和門,直沖熙安門。
那馬兒見眾人閃避,重又放開了腳步狂奔,過了熙安門,如電閃般跑過武安殿門前。正德見馬兒越跑越快,更是歡喜。
這跑了約一里地,逐漸適應胯下駿馬的步調,便略為放高腰身,手上隨著那馬兒的起伏一收一放用勁,不再把那鬃毛抓得太死。
轉眼間,那馬兒又從咸安門前閃過,直沖出了西華門。
出了西華門,便是太液池,那馬兒更是放開了四蹄,沿著湖邊疾馳。
正德此時只覺垂楊拂面,打在臉上微微生痛,小徑兩邊風物刷刷的倒退,這與在內宮跑馬又有另一番趣味。
沿著湖邊跑了不知多久,眼前又回了萬歲山,正好繞那宮城跑了一圈,約是十里路有余(注四)。
正德試著稍為用力收緊鬃毛,那馬兒居然聽話,慢慢放慢了步幅,不由大喜,再用力收緊,那馬兒又慢慢收步。
正德見馬兒聽話,但控著它,一人一馬緩步而行,見前面已是陟山門,便勒住馬兒,在門外橋邊停下,只見那馬兒已經渾身是汗,于是縱身下馬,抱著馬脖兒,輕撫其面頰,那馬兒打了個響鼻,也不回避。正德滿心歡喜,知這馬兒已經是認了主。
正德對那馬兒低聲道:“好馬兒,以后你就跟著朕了,你還沒有名字吧,嗯,讓朕想想,你跑的這么快,就叫追風吧…..不好,這追風太俗了,嗯,你快如閃電,比那御馬監的老虎還跑得快,不若就叫豹兒吧,對,就叫豹兒”
那馬兒似是聽得懂,竟點了點頭。
正德大喜,拂了下襟,就著湖邊如茵碧草,盤膝坐下,那馬兒竟也四腳蹲了,伏在正德身邊。正德見狀,不禁哈哈大笑,笑聲朗朗,皺起了一池春水,碧波漣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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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有明一代,鈔法,錢法極亂,幣值換算令人頭暈。另一方面,內宮的太監收入隨太監亂政后,也是混亂不堪,朝庭官員也是按“食祿”來發放工資,從明興到明亡,有時發米,有時發鈔,有時發銀,有時是錢鈔合發,有時是鈔米合發,有時甚至發放布匹的,反正是在鈔米物之間反復倒騰。弘治,正德年間,國家支發的貨幣又不發鈔改以發錢為主,間以銀,但在收稅方面,卻又可收歷朝寶鈔,總之是混亂之極。為小說方便故,本書以《明史食貨志》中明太祖時的鈔法為準,即:每鈔一貫,準錢千文,銀一兩,四貫準黃金一兩。這里的谷張二人是從四品內官,月食二十石,又《明會典》,弘治時銀七錢折米一石。所以此處谷大用應輸給張永三貫的寶鈔。
注二:按《明史》,正德駕崩時是31歲。但中國古代計算年齡,多取虛歲,大概是出生時虛一歲,去世時再虛一歲,共虛兩歲。那么,正德1505年登極時,則應是13歲。
注三:伯和,即漢獻帝,在董卓扶持下,九歲即位,其一生被數個權臣挾持過,后遜位給曹操的兒子曹丕。正德這里的話,是作者杜擬的,正史無。
注四:《明史-志-地理一》宮城周六里一十六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