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信衡也不答正德,拿起桌上香茶,細呷一口,面帶微笑,轉頭對馮得志道:“去除邊患,是國之大事,我看這位小友,年紀不過十二三歲,卻能關注于此,實在是年少志高?!?
馮得志忙拱手笑道:“這位小友是本官舅舅的少主人,本家在京謀些皮毛的生意,長年走著這張家口和京城的路兒,這次來,也是跟著順道探聽一下塞上皮毛的行情而已。關心邊患,也是常情?!?
陳信衡點點頭,回身對正德道:“小友,我看你正是求學的年齡,為何卻棄學而來打點這家族的生意?”
正德道:“小子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次是也是趁著開春,來看看這塞上的風情,求學一道,斷不敢放棄的。”
陳信衡點點頭,神情極是嘉許,道:“正是此理。”又略略問了些有關京城皮毛生意的行情,當聽正德說道朝庭詔告廢除禁襲,眼中精光大放,起身拱手朝天,神情激動,朗聲道:“天子圣明,皇恩浩蕩,福澤萬民啊?!?
眾人也紛紛起身,高呼天子圣明。
正德見此,不禁洋洋得意。
眾人坐下后,陳信衡又再問了些開禁后的情況,正德便把馬二牛和張元所說的,照著說了遍,聽得陳信衡時而點頭,時而沉吟。
正德見此,便道:“剛才教授說有平邊之策,還請指點小子?!?
陳信衡點頭道:“平邊之策,國之大事矣。不在廟堂,不謀其政,純是紙上談兵,小友莫要見笑?!?
正德心里暗笑道,這教授雖是寫得一手好字,但于兵事,大約也真是紙上談兵,現(xiàn)在還裝模作樣,口若懸河胸有成竹,現(xiàn)在卻又留了退路,若不是敬重他有教化之功德,早就要笑他了。
卻聽陳信衡道:“若要平患,須先知患。知已知彼,方可立于不敗之地。”
正德心道,這句是廢話。
陳信衡道:“關于兵事,小友剛才已經道得清楚,雙方對比,戰(zhàn)馬至關重要。但戰(zhàn)馬之要緊處,是在于攻,我大明設長城建烽火,立意卻在守,只要墻垣堅實,箭藥充足,糧草不匱,其實韃子也無奈我何?!?
正德一怔,這確是道理,若是雙方不野戰(zhàn)對決,這戰(zhàn)馬對守城也是無用。
“然守也難,萬里長城,無處不駐兵,不但費用巨大,而且占用兵員人口,長此以往,必有損國家元氣。兩相膠著,韃子權當是游牧放馬,然大明勞動百萬之眾,定因此虛耗國力,不出百年,形勢,形勢或會轉換。”陳信衡說到最后一句,掃了眾人一眼,語氣一頓。
正德此時也是皺眉,便道:“這攻也攻不得,守也守不住,卻如果是好?”
陳信衡卻笑道:“所謂硬,便是攻而不攻,守而不守?!庇诌攘丝诓?,見眾人睜圓了眼,滿臉狐疑,那馮得志沉不住氣,急道:“教授,這攻便是攻,守便是守,何來攻而不攻守而不守,快快說來,急死本官了?!?
陳信衡哈哈一笑,放下茶杯,起身緩行至庭院中,又從墻角拿了一根柴枝,在地上畫了個太極陰陽圖,然后對眾人道:“縱觀歷史,北虜侵邊甚至入主中原,自戰(zhàn)國便有之。今日我大明的長城不就是在六國的長城基礎上修的么?而以秦皇漢武,傾國之力北征,也未能畢盡其功。我大明成祖皇帝,可謂智武雙全,五征大漠也不能一舉靖邊。北虜入主中原也是有的,但卻不能持久,就說那大元吧,武力最盛,據聞西征到了日落之國,但在中原也享國不過百年。因此,史書所觀,大概是漢人常守,北虜常攻。這北虜是陰,漢人是陽,北虜是惡,漢人是善,北虜是攻,漢人是守,無陰則無陽,無惡則無善,無攻則無守,相生相克,互為依附,誰也吃不了誰?!?
正德略有所悟,心道這解釋倒也新奇,便凝神聽下去。
陳信衡又道:“但只守不攻,終是被動,你們看,這太極陰陽圖永動不休,陽不動,則陰奪其勢,反之亦然。所以大明要守得住,則要進攻,大致要七分守勢,三分攻勢。”說完,又在地上畫了一個幾字,正德看去,竟是黃河的走勢圖。
“諸位請看,雙方膠著主要在京城西北,大約沿黃河而兩分。黃河百害,唯富一套,此處水草豐美,適宜養(yǎng)牧,漢時,匈奴便遷居于此。以在下愚見,莫過于收復河套,以此為據,訓練騎兵。不須五年,精銳成軍,以黃河天險為前衛(wèi),半渡以擊,韃子不敢輕進,以長城為后衛(wèi),退可守。向東可策應京城,往北,可深入大漠,往西,可協(xié)守居延海。”說完,仰天長嘆,將柴枝重重擲向墻角,卟咯的一聲,驚得守門的狗兒狂吠不已,又道:“失河套,則失天下,自秦至今,便是如此。當年太祖定天下,以大寧、開平、東勝三衛(wèi)為北防前線,后來成祖皇帝靖難功成,因借用了原屬寧王的蒙古護衛(wèi),便以大寧衛(wèi)封贈,是為朵顏三衛(wèi)。朵顏三衛(wèi)終非同類,自此,時勢變遷,河套便為韃子囊中物矣。如今,我大明退守長城,全局被動??上В上??!?
陳信衡神情激動,說完,退回座中,喝了口茶,卻是閉目不語。座中眾人不禁低聲議論紛紛,馮百戶也是皺起了眉頭,苦思不已。
正德此時心中已是恍然,失河套即失天下,正是此理,忽又想起,正月初,三邊統(tǒng)制楊一清上言,也曾建議收復河套,其謂復守東勝,因河為固,東接大同,西接寧夏,使河套千里之地歸我耕牧,開屯田數(shù)百里,用省內運,則陜西猶可息肩也。此折是為《定邊策》,然楊一清收復河套,是指以黑山、馬花池至靈州加強防務,長遠用意仍在守,陳信衡卻是大膽,直是要全收河曲,其意在攻。正德當時只是略為過目,也未深究,隨手便準了。
正德沉吟片刻,換了恭敬口氣,輕聲問道:“敢問先生,河套雖是宜于耕牧,然人民稀少,難道又要做那遷民支邊的勞民失德,虛耗錢財之舉?”
陳信衡張開雙眼,道:“我另有一策,不費朝庭分文,便成此舉。”
正德大喜,忙拱手請教。
此時馮得志的婆娘已換上熱茶,陳信衡拿起茶盞,輕吹熱氣,道:“也無非四字,免稅,留籍?!?
正德不禁遲疑:“先生,這留籍尚可,只是免稅卻是難成。朝庭收復河套,必定消耗國庫,這收了回來,卻又收不上稅,這生意不劃算吧?!?
陳信衡哈哈一笑,道:“小友,你這算盤卻是打錯了。收復河套,是我大明百年太平所在,哪是錢財可以計算的。何況這河套失也失了,本來稅收便不在計算之內。那農戶收獲的產物,朝庭即使以市價折收,也遠少于在江南山東遠途漕運所耗。這買賣如何做不得?何況只要免稅,自然人人愿去,朝庭還不用多作周章,只是這田地均分,倒是要嚴防各種弊端?!?
正德聽了,一拍大腿,笑道:“先生說的有理,有如當頭棍喝,小子確是打錯了算盤。”馮百戶與眾人又是大聲贊道教授高才。
馮百戶道:“教授,你這硬方法確是了得,只是屯邊之策,荒廢日久,現(xiàn)在重提,恐不是易事。”
陳信衡此時已是回復了儒雅神情,笑道:“你我在此紙上談兵,端是茶余笑話,當不得真的,權當一笑?!?
正德又問:“先生剛才道一軟一硬,這硬的,小子受教了,還有這軟的,又如何?”
陳信衡道:“這軟嘛,無非是開邊貿通往來六字?!?
正德又是一拍大腿,撫掌道:“這個我倒是明白了,這蒙古人也是人,只要有飯吃有衣穿,一家子齊齊整整的,誰又愿來打仗。這人是越享福便越懶逸,咱們給他們鹽巴布匹,讓他們舒舒服服的,這仗也就打不起了。”可憐這馬二牛的原話,卻是正德反復抄襲,不亦樂乎。
陳信衡點頭道:“只要兩邊往來,咱們行那圣人的教化,讓他們也讀書上進,去了心中的戾氣,這仗便越是難打了。陰陽和諧,你不占我,我不占你,也正合了當年太祖訓示的不征之策。不過,這六字說來簡單,若要實施,卻是艱難。”
正德點頭道:“策略既有,便是有了方向,有了奔頭,事在人為而已,自有朝中諸大老謀劃。聽先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小子不枉這塞外之行矣?!?
陳信衡笑道:“我等在此化外之地閑談,純是聊作話資,那朝中的大臣哪里聽得到,呵呵。”
正德聽此,心中觸動,這大才難得,放在邊疆做個小小教書先生,是淹沒了,便想收此人入京聽用,道:“先生大才,小子愿長年在膝下受教,家中正缺一西席,不知先生可愿赴京屈就?”
陳信衡一怔,放下手中茶盞道:“我乃閑逸之人,實無此意?!?
正德急道:“先生如若屈就,愿許以千金,供養(yǎng)終老?!?
陳信衡看了正德一眼,哈哈大笑:“我陳信之如若是愛金之人,又何來如今一襲布衣,身無長物,小友客氣了,此事不提也罷?!?
正德還想再請,旁邊劉瑾拉了拉衣袖,搖頭示意,正德又見陳信衡面色不虞,唯有作罷。
陳信衡道:“馮大人,快近中午了,在下先去學堂批閱功課?!闭f完起身告辭,馮百戶忙起身送客,又道:“過一會兒,我讓婆娘把先生的午飯送過去?!?
陳信衡拱手道:“有勞大人和尊夫人了,在下這里謝過?!闭f罷向眾人拱手告辭。
正德見陳信衡要走,忙急腳追去,劉瑾和錢谷三人在后跟著,那劉瑾心里暗怨,小皇帝在京里都是前呼后擁,獨行在前的,到了這塞外的地方,卻整天跟在阿木達、鳳兒和陳教授屁股后團團轉,這真是沒天理了。
幾人跟到學堂門前,遠遠的,只見有一少女身形婀娜,婷婷的立在門前,正德一看,喜不自禁,正是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