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怒火中燒,希塔里安卻直到爆發(fā)才得以察覺。她感到自己的火種在顫栗,仿佛狂風中的樹葉。此前,希塔里安從未見識過不死者領(lǐng)主的怒火,連在夢境中遇到尤利爾的那次都沒有。他的憤怒是冰冷、壓抑的,如同冰面下的波濤。但現(xiàn)在,魔力的風暴刮過大廳,織錦劇烈搖晃,蠟燭頃刻熄滅了大半。
水銀領(lǐng)主沒能反抗,但連希塔里安也看得出來,她并非不想這么做。黑騎士松開她的肩膀,沒等對方逃走,就用另一只手將她提起來。鋼鐵搭在雪白脖頸上,映襯如此刺眼。拉梅塔劇烈掙扎?!澳惘偭耍 ?
“擅闖王宮?!蓖鲮`騎士的頭盔下傳出冷漠的回應(yīng),“我有權(quán)力處決你,拉梅塔?!?
“你阻止我們覲見陛下!”
“這是國王的命令?!焙隍T士轉(zhuǎn)動手臂,讓水銀領(lǐng)主面朝王座?!八螵毺?,你必須遵守?!?
“是嗎?他將拜恩丟給你?”拉梅塔邊說邊掙扎,面頰因窒息和怒氣變得粉紅?!氨菹滤x開拜恩了,是不是?”
黑騎士不理會她的責問。希塔里安大氣也不敢出,目睹他將水銀領(lǐng)主摔在地毯上,后者毫無反抗之力?!白屗潇o冷靜,希塔里安?!彼?。
希塔里安乖乖照做。
一般來講,她的魔法很難在目標存在強烈反抗意識時生效,因為安撫不是壓制。除此之外,還有神秘度的局限。希塔里安不知道自己的魔法是否有用,但水銀領(lǐng)主站起身后,她看上去確實沒那么生氣了。
“我知道他在哪兒,黑騎士。”她咳嗽了一聲,“這不是秘密?!?
“你不可能知道?!?
“我本來也不可能闖進來?!崩匪丝跉猓捌鸫a現(xiàn)在不太行。”她的確有傷在身。
希塔里安打了個寒顫。她覺得大廳里的溫度似乎下降了。亡靈騎士一動不動,他的雙眼凝視著空蕩蕩的王座,看也沒看水銀領(lǐng)主一眼。
“誰允許你進來的,拉梅塔,回答問題。”
由于距離拉梅塔更近,希塔里安能聽見她的咬牙聲。見習醫(yī)師猶豫片刻,再次釋放了魔法。一陣寧靜的波紋蕩過大廳,壯麗的織錦似乎都恢復(fù)了光澤。她感到一只手搭在肩上,于是連忙用挺直脊背,以便背后的人站穩(wěn)。水銀領(lǐng)主的體重輕得連希塔里安也能負擔。
“沒人允許,黑騎士?!笨伤缘猛nD,“我自己進來的,就算你拿真言魔藥問我也一樣?!?
“懺悔錄?”
“或許吧,總之,我根本沒花力氣就走到了這里?!崩匪坪跸牖蝿右幌骂^,但這個動作尚未開始,就被一陣明顯的痙攣制止。希塔里安趕緊換成治療魔法,這是她在醫(yī)院學到的?!靶疫\的貝爾蒂眷顧我。你在王宮附近設(shè)置了障礙,是契約?”
“這也是貝爾蒂告訴你的?”
“不,我猜的。祂只給我運氣?!崩匪屏艘谎坩t(yī)師小姐,摸摸她的紅頭發(fā)。
在希塔里安的努力下,拉梅塔脖子上的痕跡消失了。她最多能做到這種程度。我真是為治療水銀領(lǐng)主而來到這里的么?希塔里安不禁懷疑起來??伤氩坏阶约哼€有什么用處。
“我回答了你的問題,黑騎士,現(xiàn)在換我問了?!?
“你沒資格發(fā)問。擅闖王宮仍是罪名,無論成功失敗?!?
“別想避重就輕,黑騎士!”拉梅塔抬高嗓音,“我的罪名與結(jié)社的未來沒有可比性。拜恩不是我的領(lǐng)地,但這里是我的家?!毕K锇猜牭枚@句。拜恩是無名者的故鄉(xiāng),這連姐姐露絲都知道?!翱丛诒菹碌姆萆希值?,告訴我國王離開的原因?!彼?。
希塔里安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恐懼。水銀領(lǐng)主拉梅塔與黑騎士同為惡魔領(lǐng)主,她的態(tài)度最初也并不友善。是國王陛下的原因?但黑騎士根本沒有過正面回答。忽然間,她聽懂了,對不死者領(lǐng)主而言,不作出正面回答就意味著否定,因為他是拜恩的代理城主。拉梅塔的猜測得到了無聲地證實。盡管尚不理解其中緣由,希塔里安依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拉梅塔等待著黑騎士的回答,她卻不那么樂觀。
果然,水銀領(lǐng)主的恐懼只撞上冷冰冰的鋼鐵?!皾L出去。”他命令,“你有比想象陛下的情況更要緊的事,拉梅塔。我確定你有。”
“你的謊言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黑騎士。失去國王,結(jié)社不可能再與神秘領(lǐng)域?qū)?,這是事實?!?
“事實?”亡靈騎士豁然轉(zhuǎn)身,“事實就是,我們從來都不可能對抗神秘領(lǐng)域。拜恩不可能,奧格勒瑟爾不可能,伊薇格特的小花園更不可能!你以為無星之夜在干什么?積蓄力量,準備掀翻秩序?還是四處制造混亂?你簡直像個握著禮花筒的十歲孩子。秘密結(jié)社不是征兵處,這里就他媽是個救助所,你現(xiàn)在明白了?”
“是嗎?那為什么青銅齒輪在篩選拜恩的居民?”水銀領(lǐng)主不相信,“火種本身的力量比秩序更強大,而你根本不了解!你只是個死人?!?
黑騎士輕蔑地移開視線?!盁o星之夜沒法拯救所有無名者,就算是兄弟姐妹,也有價值的區(qū)別。就像你猜測的那樣,假如國王陛下離開了拜恩,我們還有什么方法擴張倒影之城的空間?靠你的分泌物?”他揮揮手,不顧水銀領(lǐng)主鐵青的臉色。“加瓦什不適合生存,我們都知道。元素疆域回歸諾克斯,到時候還有得折騰?!?
“拜恩……”
“……也躲不過風暴。這點陛下早有預(yù)料,倒影之城也是神秘之地,與元素疆域沒區(qū)別。秩序壓降不是維隆卡,它會平等對待無名者和神秘領(lǐng)域。等到那時候,拜恩不會再有太陽,它將真正成為威尼華茲的影子,與那座凡人城市共享冰雪和黑夜?!?
“我要為此換條鑲皮毛的厚裙子?!?
不死者領(lǐng)主無視她話語中不加掩飾的譏諷。“無星之夜必須提前準備,否則就會落得和你一樣的下場,拉梅塔。很多人還沒裙子可穿。白夜戰(zhàn)爭干得真漂亮,守誓者聯(lián)盟元氣大傷,導致賓尼亞艾歐的物價迅速上漲。拜你所賜,現(xiàn)在我們得花過去兩倍的錢購買金屬,那些錢本來可以換成生存物資。就算不提這類迫在眉睫的現(xiàn)實問題——看得出來你從未關(guān)心過它們——領(lǐng)地失去領(lǐng)主的后果是什么,拉梅塔?”
希塔里安聽見水銀領(lǐng)主口中發(fā)出嘶嘶聲:“要不是你封鎖了拜恩,我們早就離開灰翅鳥島了!德拉布萊會提前開啟痛苦秘儀,讓秩序徹底失衡。”她不得不停頓,“金屬價格?真想不到,居然還有人愿意跟惡魔做生意。我們憑什么要為戰(zhàn)利品付賬?”
“結(jié)社的每次活動都冒著損失人手的風險??寺逡了O(jiān)測著秩序的細微動向,比太陽更難躲避。凡人的貪婪令我們有機可乘,他們愿意賺錢,不愿意送死。你在白夜戰(zhàn)爭期間洗劫過聯(lián)盟軍需么?收獲如何?還是只顧著摧毀?在我看來,交易比冒險值得。你不明白謹慎的好處,正是因為你搞不清自己有幾斤幾兩?!?
“好歹我知道財富和暴力孰重孰輕!你能買通神秘支點么?”
“交易是手段,暴力乃至戰(zhàn)爭也一樣。我不是財務(wù)大臣,白癡,你也不是軍團長,看來你還沒從白夜戰(zhàn)爭中獲得教訓?!焙隍T士的聲音中帶著厭惡,“你不配活到現(xiàn)在,拉梅塔,德米特里比你更適合這個位置,連安利尼都比你強。他頂多是個膽小鬼,而你只會像個小女孩一樣胡鬧。聽清楚了嗎?德米特里該活下來,不是你。”
水銀領(lǐng)主的胸口劇烈起伏:“你怎么敢這么說?”
“因為我是拜恩的領(lǐng)主。”黑騎士再次出手。他的動作快得希塔里安反應(yīng)不過來,也許拉梅塔看見了,但她傷勢過重,根本躲不開。亡靈騎士一把拎起嬌小的同伴,他名義上的姐妹,將她扔在王座前。希塔里安一動也不敢動?!斑@里是我的領(lǐng)地。當國王離開后,結(jié)社由我統(tǒng)領(lǐng)?!彼荒_踩在拉梅塔胸口。
死亡的氣息終于吹滅了蠟燭。大廳一片昏暗,王座的倒影連接長廊,角落里響起尖細的噪音。他要殺了她嗎?希塔里安不敢肯定。拜恩有七位領(lǐng)主,因此有七種不同的忠誠……
鮮血在面具邊緣流淌,拉梅塔也驚恐起來?!澳阋墒裁矗俊彼饨?。
“又一個問題。想知道答案,帕琪尼斯?”這個名字一出口,水銀領(lǐng)主的聲音戛然而止。黑騎士的披風擋住了希塔里安的視線,但她能察覺她的肢體不再有動作?;蛟S連表情也凝固了。人在恐懼狼狽時,怎樣的美貌都會失色,希塔里安覺得水銀領(lǐng)主很好看,連露絲也及不上。她看不到她的驚恐。
“你從哪里……是德米特里告訴你的?”
“還用不著死人的口供。你甚至不知道寂靜學派正在追捕你。身份被揭穿讓你覺得恐懼?是你自己將秘密告訴了別人。帕琪尼斯,他們抓住了你留下的尾巴,在你察覺到情況不妙之前。他們正等著你。那些你輕視的對手在火刑架前等你,你的前任則在地獄里等你。貝爾蒂給你的好運提醒你這樁事了嗎?”
“他們怎么知道?”
“你是寂靜學派的領(lǐng)主,所以少來問我?!焙隍T士冷冷地說,“很明顯,你的盟友并不可靠。他慫恿你在騎士海灣發(fā)動戰(zhàn)爭,利用黑巫師毀掉痛苦秘儀,還驅(qū)趕你闖進王宮,試探國王的下落。獵魔運動后,結(jié)社失去了光輝議會,現(xiàn)在,我們正看著歷史重演?!?
一陣恐怖的安靜。水銀領(lǐng)主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好像對方告訴她此刻的一切都是夢境。希塔里安的心臟怦怦直跳,她多希望眼前是個噩夢。
“我的盟友?!彼貜?fù),“你什么意思?”
“你想到了,這可真不容易?!庇陌档幕鸸庠诳卓p隙中跳躍,“貝爾蒂送你進入王宮?”不知面甲下他是否在微笑?!捌扑橹伦⒁曋悖羚髂崴梗k目睹你和親切的夜鶯交易,目睹你掀起戰(zhàn)爭,目睹你在勝利的喜悅中走向毀滅。你的貝爾蒂是誰?是德米特里?還是賽若瑪?”鋼靴重新踩回地面。
“他為什么這么做?”她憤怒地咆哮。
“想知道答案,拉梅塔?”黑騎士抽出灰白的劍刃,邊緣擦過王座,發(fā)出一聲銳響。“不如你親自去問。”
“你真的要動手?賽若瑪才是夜鶯,不是我!”水銀領(lǐng)主驚慌地叫起來。希塔里安覺得自己比她更慌,盡管劍刃沒搭在她的肩膀上。
“你的確不是,蠢貨是干不了夜鶯的,你在寂靜學派的失敗已經(jīng)證實了這一點。因此我考慮,也許死上一回會讓你變得聰明些。”
“你和死前是兩個人,黑騎士?!崩匪粍右膊桓覄?,“不,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是你的同伴。你可以懲罰我,就像安利尼逃回拜恩時一樣……我保證不會反抗。還有國王陛下,我會為你們保守秘密。”她不敢追問國王離開的原因了。顯然,水銀領(lǐng)主拉梅塔泄露了自己的名字,對夜鶯摘下面具,黑騎士不會再信任她。希塔里安想起自己認出北方人威特克的事,突然感到脖子下一陣寒意。
“國王離開了拜恩,王宮的契約禁止行使魔法。只要你活著走出王宮,夜鶯就會知道?!?
“我可以待在這里?!彼砬螅霸僖膊怀鋈??!?
“不行。你另有去處?!?
拉梅塔抬起頭,面具從她臉上脫落,露出一張柔弱的少女面孔。她似乎不比我大上幾歲,希塔里安心想。但這當然不可能是真的。她在思索間聽見拉梅塔問:“加瓦什?”
“你的下場不會變?!蓖鲮`的領(lǐng)主告訴她,“區(qū)別在于抵達方式?!?
“我需要付出什么?”
“除你性命之外的一切?!?
他們的對話如同謎題,只有參與者能理解其中含義。水銀領(lǐng)主拉梅塔緩緩坐起來,跪在王座前。一串怪異的符文流淌進她的身體。黑騎士眼眶中的火焰稍微黯淡。
“國王陛下為什么離開?”走進骷髏門扉前,拉梅塔問。
“與你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