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的邊城小鎮,綠柳依依。
馳車萬駢,革車萬乘,帶甲六十萬,千里饋糧。
左右中三軍精銳駐扎城外,浩浩湯湯。
肖羽栴治軍嚴整,不取民于絲毫,屯兵部署,端得是規整有致。
但在備戰的百忙之中,肖將軍時常的困惑,為什么明明他只請調六萬將士,最后圣上卻是給了他六十萬大軍,莫非是他當時口齒不清沒有說明白?
帶著這么些每天睜開眼睛就要張口吃飯的人,依肖羽栴的想法,實在是太過浪費糧食了,以至于他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習慣性的問一下糧草官,軍糧是不是還夠吃。
一路上數月,糧草官已經摸準了肖羽栴問他的時間,到了后來,糧草官會提前肖羽栴一點點時間起床,守在肖羽栴的中軍營帳前,非常盡職盡責的詳細報告一遍。
到了后來,肖羽栴每日三餐后都要找次糧草官談談,每次都要在糧草官含著眼淚給肖羽栴解釋糧食真的夠吃后,肖羽栴才肯放過糧草官。
由此,肖羽栴抱著自認為體察圣意的原則,在每封兵報的最后一行,都注上‘糧草豐足’的字眼,皇上看了十日之后,不得不開始關注糧草的問題。
于是兵部成了夜夜需要點燈熬油的地方,人人自危。
可是造成這一切禍首的肖羽栴,如果聽到了同僚對他的抱怨,也一定覺得自己才是最冤的那一個。
那日重檐飛宇的點將臺上,圣上酬兵出征,肖羽栴登臺同望,在眼睛逐漸瞪成銅鈴的過程中,聽到圣上在他耳邊說:有勞肖愛卿了。
于是他就這么稀里糊涂的被有勞到這邊城小鎮里了。
有沒有誰能夠告訴他,無比龐大的六十萬大軍,他要如何的安排營地?
圣上乃九五至尊,自然可以出難題,但是如果可以的話,肖羽栴希望,圣上至少可以稍微提前一點通知他。
但是事實是,圣上花樣百出的決定,不僅讓肖羽栴倍感困惑,滿朝文武,竟是沒有一人事先聽說一點風吹草動的。
肖家幾代武將世家,這事一出,縱然肖羽栴是帶兵遠走了,可是朝廷中肖家的人,定然要將怎么看都是突如其來的事情查它個水落石出,于是在肖羽栴帶兵開行的第二天,朝野便沸騰了。
鮮花沸油,光燦燦的烈火烹之。
正門走不了走偏門,偏門走不了走后門,后門走不了走狗門,總之到了最后,當肖家用上所有的耳目手段之后,得出了三種或許并不存在的可能性。
第一,這是本朝皇上登基后的第一次征戰,自然希望出師大捷,夷族雖然在人數上不占優勢,但是自古蠻荒之地多有驃勇,因此多了十倍大軍,無意于加了一道固若金湯的保障。
第二,皇上想要刻意栽培肖羽栴,因此給了他如此數量的軍隊,無疑就是想讓他立下赫赫戰功,好能提拔啟用他。
第三,皇上吃錯了藥,得了失心瘋。
關于第一和第二點,議論者甚多,至于第三點,大家只敢在心里默默的暗語。
伴君如伴虎,圣意難測啊。
且不論京畿的各種流言有多么熱鬧,在小鎮整兵的肖羽栴,卻是完全無知無識,只想快快的打完仗,快些回去,他表哥答應過他,如果他能在半年之內班師回朝,就暫不回江南,陪他待些時日。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因為變化,通常都是來源于變態的事實。
在肖羽栴看到如此將士數量的時候,本來是充滿了信心,但是當他在小鎮待了一日之后,他卻猛然發現,他的性命非常可能就要交代在這里。
但是,他表現的很平靜,在所有將士尚未察覺之前,他還要將平靜繼續保持下去。
在第一個暗探回報的時候,他并未在意,畢竟他們人生地不熟,偶爾行差了路線,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是當第十二個暗探在半天之內接連報告的時候,他覺得,大事不好了。
為了探聽虛實,肖羽栴率先派出左路大軍往夷族邊境而去,但是奇怪的是,無論路線計劃得如何完美,十二支軍隊走到最后,竟然都走到了城里。
流言不脛而走,將士紛紛懷疑,他們是遇到了傳說中的鬼打墻。
認識到此事嚴重性的肖羽栴,宣來隨軍的醫官,命其查看日常飲食,想要知道是否是人為下了迷幻藥物,令人不知方向被秘密操控。
醫官開始聽命調查,但是整整忙了一下午,也沒有一點進展。
亥時三刻,忙活了半天的醫官已經筋疲力盡,頹廢的靠在帳外的椅子上休息。
就在此時,小鎮的東南方向,濃密的大片黑煙,開始漸漸的向軍營襲來。
黑煙當中,偶爾傳來幾句對話。
“我們明明都是尊貴的上古妖獸,他偏偏讓我們架著黑煙而來,多沒面子,”一個像是沒有睡醒的聲音抱怨著。
“那你想怎么樣?”幾個聲音一起問方才發生的那個。
“就算不是金色的煙霧,五彩的霞光,起碼也要是騰云駕白霧才行吧,”沒睡醒的聲音沒有好氣的說。
“妖獸也是獸,而且還是妖,有黑霧就可以了,哪里來這么多的計較,”一個慵懶的聲音,插入到它們的對話里。
“我說乾,你怎么能這么沒有志氣?”沒睡醒的聲音非常的不滿。
“你要是再敢這么叫我,”慵懶的聲音咬牙切齒:“我就先把你撕裂成八段。”
“咦?”一個稚嫩的聲音表示好奇:“為什么不是十段?為什么一定是八段呢?難道是你的牙齒不夠鋒利么?用磨刀石磨磨會好么?”
于是黑煙里沒有了聲息,整齊劃一的沉寂。
稚嫩的聲音有些疑惑,小聲的低喃,像是自言自語:“怎么都不說話了呢……”
慵懶的聲音頓了一會兒才繼續道:“答應扶養你長大,是我妖生第二恨!”
稚嫩的聲音不解:“乾,你的妖生第一恨是什么?”
黑煙里再度沉寂,過了一會兒,稚嫩的聲音嗷的叫了一嗓子,退到黑煙的最后端。
亥末,萬籟俱寂。
黑煙籠罩在帳篷的四周,剛開始還只是淡淡的一層,不消一刻功夫,卻是已經全部的罩住行軍帳,在軍帳里的將士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黑煙猛然穿透所有的營帳,將全部的凡人裹挾在其間,轉瞬飛速沖出帳外,向著小鎮而去。
夜風嘶吼。
小鎮的半空中,虛浮起十六個亮色的位置,十五個白色的點,包圍纏繞著居中的紅色,妖艷的血紅色。
被稱為‘乾’的妖怪,落在一抹黑色的煙霧中,現身于紅色的位置:“你要的東西都在這里了,不要忘了你的承諾。”
“本上仙要是一不小心忘記了,你說你可怎么辦,乾?”說話的人細細的轉著茶蓋子,慢悠悠的樣子。
“哼,”乾撇過頭去不看他,聲音有點不自然:“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可是再提醒你一次,逆天而行,你得不到好果子的。”
“恩,”說話的人抿了一口茶:“果然是雨前龍井,夠清冽。”
乾見他油鹽不進,扭動了一下身子,躥到九天之上,一聲清嘯,所有的黑煙立即沖到它的身邊,一聲令下,所有黑煙全部消散,無影無蹤。
但是夜色,仍舊晦暗,撥不開一點的光亮。
就像化不開的濃墨,傾倒進了水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