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有他們臨時的家,有時老板出差了,她一個人就住在廠里。就在我沿樓梯走到三樓時,她開了門,悄悄對我說:“下面的浴室水管壞了,我這里有水,你進來洗一下吧。”
什么?孤男寡女的,而且是三更半夜,我進她的屋里去洗澡?
她可是老板娘。萬一明天老板知道了,非扒我的皮不可。
“不……我還是不洗了,就去睡覺吧。”我嚇得直往后退。
可她跑了出來,指指屋里說:“你進去吧,我可以到外面走走。”說著已經跑下樓梯。
門開著呢。我來了膽,不就是洗個澡嗎,她好心好意,我干嗎想得那么多。于是進了他們的浴室,痛痛快快地洗個干凈。等我走出來時,發現她就坐在樓梯上等待。見我洗好了,她才嘻嘻一笑,進屋關門。
從此以后,我再不在心里蔑視她,而是覺得她挺講義氣。也許我們年齡相同心靈也容易相通,我已經明顯感覺到她很關注我,常常找機會和我說話。她告訴我,她在廠里并沒有掌什么權,基本都是老板一把抓。老板給她的最大任務,是抓緊生兒子。
“那你跟他結婚多久了?”我大膽地問。她說是三個月前。
18歲,怎么就領得到結婚證?
“哼,他有錢嘛,啥事搞不定。”她撇撇嘴,似乎是蔑視又似乎是驕傲。
她真的很漂亮。
我不會不胡思亂想。如果她不是老板娘,只是跟我一樣的打工者該多好。我們可以眉來眼去,打情罵俏,工余時間一起逛街,一起饞嘴吃路邊燒烤串。也可以花前月下說傻話,甚至可以放肆擁抱親對方的嘴。我們算不得早戀了,完全可以胡來了。但現實是,她是老板的老婆,我是一個兩手空空的打工仔。
我本來跟五個人住一個宿舍。有一天我發高燒,請了假休息。她推開門進來,立即媽呀叫一聲:“這么臭,怎么像個耗子窩。”
我苦笑,其他五位不是大哥就是大叔,嗜煙好酒,再加平時懶得洗襪子,宿舍相當有異味。她當即一揚頭:“換換換,馬上換地方。”
“換地方,換哪里去?”
“當然有房間,給你一個人住。”
我遲疑,那五位大哥大叔知道了,他們會不平的。可她蠻不在乎:“管他們怎么想,我就說你得了傳染病,先隔離兩天。”
虧她想得出來,人家不是傻子,如果我真得了傳染病,要隔離也得去醫院呀。但在她拉拉扯扯中,我只好卷起鋪蓋跟著她走。
她讓我換的新宿舍,就在他們臨時住所上面。他們住三樓,我住四樓。
工廠對面有個門診點,我去掛了鹽水后,就在新宿舍里休息。傍晚時分,忽然她來了,我正想說話,猛發現在她背后,還跟著我們的龔老板。
“小丁,老板看你來了。”她站在離我的床一米遠的地方,空出的位置,是讓給老板的。此時的她,完全像個年長的老板娘。
老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木架子床發出一陣吃力的吱吱聲。老板說迪英跟他講了,我生病了,需要換個環境休息。
迪英就是她的名字。
老板說了一大堆安撫話。就像我是他親戚。“迪英怎么樣,很能疼人的對吧?我選了她做老婆,眼光不錯吧?”老板哈哈大笑,木架子床一陣亂顫,窗玻璃都發出微微的格格聲。
他們走時,我看見老板回頭望我一眼,那一眼,讓我的心像木架床一樣顫一顫。因為,老板的眼神很深。
我猶豫是搬回那個耗子窩,還是繼續在這里享受單間?盡管初出茅廬,但我天生敏感,能理解世事中紛繁的人心。迪英對我另眼相看,老板肯定不樂意。接下來幾天每每碰上老板,總覺得他看我時的表情頗為復雜。
正當我下決心搬出去時,老板把我找去了。他劈頭問我:“你會不會開車?”
我搖了搖頭。像我這樣的窮小子哪有錢學車。他馬上又問:“那你會不會寫點東西,用用電腦?”他指了指辦公桌上的一臺手提式。
我一愣,差點問,啥意思?難道叫我當秘書了?誰知我瞎想對了,老板說,如果我能用電腦寫點報告之類的,他就叫我當秘書了。
天哪,這是哪條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好運。我雖高中沒讀完輟了學,但對電腦不算精通也算熟悉。至于寫點東西,勉強湊和,我作文一向是強項。
老板一錘定音,我被調出粉塵彌漫的車間,成了老板的貼身隨從。
從此我西裝革履,成天跟在老板屁股后。我以為這是迪英向老板舉薦的結果,誰知迪英告訴我,這是老板自己的意思。
這天老板要出差去了。他把我叫進辦公室,作了一次嚴肅的談話。老板說:“我要出去幾天,你不用跟我去,但我交給你一個任務,你要好好陪著迪英,好嗎?”
我吃了一驚,不知老板是什么意思。老板在屋子里踱著,猛地站在我面前。“我跟你實話直說吧,迪英已經懷孕了。我曾經想趕你走,但我知道她會不高興,所以還是把你留下來。我希望你能好好陪著她,讓她開開心心的。你也不是小孩了,一定知道怎么做對大家有利。”
霎時,我的心里一陣沸騰。
明白了,的的確確明白了。老板呀,可謂用心良苦。
“老板,你放心吧,我一定照你說的做。”我像個得令的士兵一樣立直了,不由自主地挺著胸。老板拍拍我的肩,呵呵笑了。
老板出差以后,我白天什么事都不干,跟著迪英到處轉。我的感覺是,她是一個高貴的主人,而我是她家雇用的保鏢。
18歲,我還是個愣頭青,但并不等于不知好歹。現在,我不得不佩服老板是個頭腦和胸懷不凡的人,他洞悉迪英對我的喜歡,又敢于大膽地使用我。真是大手筆。我和迪英再親近,也不會胡作非為。只是迪英對我,已到了無所隱瞞的地步,她撩起衣襟讓我看她的肚子,然而吃吃地笑。
那明顯已經隆起的白肚皮,給我很大沖擊,在那里邊,有一個孩子啊。
這天迪英說要去市中心的公園玩玩。中心公園很大。我們走到一處河灘上,她在一個椅子上坐下,我到前面的一個攤點上買飲料。
然而,當我拿著飲料走向長椅時,猛然發覺,迪英離開椅子,扶著一棵樹正哇哇嘔吐,而在后面的椅子邊,一個鬼頭鬼腦的小偷抓起了她的包,轉過身就跑。
恰好,小偷跑到我的面前。“站住!”我大吼一聲,伸手搶包。他稍一發愣,立即飛起一腳向我踢來。我往旁一閃,上去拖住他。
小偷急了,從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朝著我胸口就要扎。忽聽一聲尖叫,迪英發瘋般撲上來,兩手捧住他拿刀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小偷嚎叫一聲,猛地抬起右膝,朝她的肚子狠命地頂去。我聽到迪英的慘叫,一拳擊倒了小偷。
我看到迪英捂著肚子在草地上翻滾,不顧一切地把她背起來,朝醫院奔去……
當迪英被推車推出來時,已經面如白紙。她看著我,淚如雨下,哀婉低語:“我流產了……”
我愣了起碼半分鐘,突然控制不住地跪下來,號啕大哭。
我已經顧不得醫生護士翻我白眼,只感到自己窩囊無用。我沒有保護好迪英,反倒是她為了保護我,受到嚴重傷害。
我用顫抖的聲音給老板打電話,告之這個消息。馬上聽到老板憤怒的聲音:“什么,她流產了?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呀……”隨即是老板傷心的哭泣聲。
老板已經五十多歲了,他生孩子的心情,比誰都急。而他的這一急切的美夢,瞬間化成灰了。
而我責任難逃。我是誰呀,一個才18歲的小子,既不是他們的親戚,也不是從大學里出來的人才,老板憑什么提拔我,讓我當了秘書,又推心置腹地讓我當迪英的保鏢,還不是因為迪英喜歡我嗎?可我給他們帶來了什么?如果不是迪英喜歡我,她根本不需要上來幫我,即使我被打倒,她也傷不了一根毫毛。
我自感罪孽深重,決定離開。我無法面對老板生氣絕望的臉。在一個深夜,我悄悄地不辭而別。
我換了手機,也不敢擅自打電話給他們。直到一年以后,我才試著打電話給迪英。她一聽是我的聲音,立即問道:“小丁,你在哪里?你快來吧,我……我又懷孕了。”
這么說痛苦已經過去了。我連忙向她祝賀。她著急地催促:“別說那么多廢話了,我就希望你在我身邊。咱們……就算姐弟吧。”
“姐弟?我……比你大兩月。”
“那好,算你是哥哥。你總得來看看妹妹吧。”
我遲疑一下,開始收拾東西。我妹妹要生孩子,我就是未來的舅舅啊。于是我就去了。
我講到這里,喘了一口氣說:“好了,這個故事也講完了。”
榕榕聽著,愣愣地說:“介個,他們倆只成了姐弟,沒有在一起呀?”
“是啊,這其實是一個愛情還是感恩的故事,不入俗套吧?”
“聽起來倒讓人感動,但還是覺得挺遺憾的。”
“不要遺憾了,這個世界上,男女之間,并不只有愛情才可貴吧,還有比愛情更可貴的東西呢,比如相互的信賴,相互的照顧,冰清玉潔的人性。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