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漆黑如墨,玻璃如同鏡子一樣反射著座位上的人影。鋼鐵互相碾壓的微微震動和嘩嘩的雨聲混合成了某種令人昏昏欲睡的單調聲音,偶爾有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可以看到覆蓋在車窗上的雨水折射出的晶瑩流光。
“阿嚏!”響亮的噴嚏聲打破了車廂里的寧靜,緊接著引發了一連串粗聲粗氣的對于天氣的惡毒詛咒和嬌聲細語的對于感冒的深入研究。
好像沒聽見這一切一樣,安琪一動不動地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面前的桌子上滿滿地堆著食物,飲料,一疊雜志和報攤上就有出售的十幾本廉價暢銷書,幾乎可以充當本月的暢銷排行榜。她的手臂向前伸著,懸在空中,用手指的尖端拿著一本《羅馬旅游指南》,厚重的銅版紙表面看起來搖搖欲墜,但即使是列車轉彎的時候也沒有一絲顫動,并沒有給指尖帶來任何負擔。這節車廂里面只坐了三個乘客,所以,沒有人會注意她這明顯不自然的姿勢。
當然,她知道自己需要盡量保持“正常人類”的動作和姿勢,可是現在她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并且連像其他兩人那樣用體溫烘干衣服都不可能,不過這也意味著她不會感覺到寒冷,更不會感冒,唯一不方便的就是要小心地對待紙張制品。
她從來沒有如此討厭過下雨。
爆炸不僅對老安托的不動產造成了嚴重的損失,還破壞了某些市政設施,河水倒灌進了地道,引發了一場小范圍的洪水,安琪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那兩個人類撈出來。當他們從一個酒窖里爬出來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外面居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好不容易找到幾件衣服換上,也很快被忽強忽弱的風雨打濕了。
但這些都是次要的,對于逃亡者們來說,現在卻是不錯的情況,老安托基本上可以肯定已經不再造成威脅了,黑手黨們要亂上一陣,忙著重新分配利益,肯定沒有興趣追殺他們,至于吸血鬼……河水和大雨足以消滅一切可能的痕跡——至少安琪是這么覺得的。
唯一有些麻煩的是佛羅倫薩機場的關閉,她打算直接上飛機飛到地球的另一邊的,但現在這是不可能的。而且,雖然表面上勁頭十足,但西爾維奧和莫妮卡的狀況實在說不上好,被囚禁折磨了三天,又經歷了如此刺激的一場逃亡,當安琪意識到不妥的時候,他們幾乎已經站不穩了。
她打算把他們送去醫院,但被西爾維奧拒絕了,現在是最好的時機——離開佛羅倫薩。所以,他們混上了去羅馬的第一班班車,但逃票造成的后遺癥就是所有人渾身上下再次濕透了。
依偎在一起的莫妮卡和西爾維奧凍得臉色發青,從剛才開始就不停的打噴嚏。
咖啡也是如此,它這次改變了主意,決定要選擇莫妮卡——根據體溫決定的——不過莫妮卡可不會同意一個濕乎乎的毛團蹭在自己身上,她已經夠冷的了。
所以胖乎乎的小松鼠很有些讓人心驚膽戰地掛在行李架上,試圖讓空調的風把自己吹干。
“把我也變成吸血鬼吧!”西爾維奧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好像只是在提議早飯吃通心粉一樣。
安琪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問道:“你發燒了?”
“沒有啊!”西爾維奧興致勃勃地說,“我很清醒,這主意有什么問題嗎?有那么多的好處,力量,速度,永遠的生命……阿嚏!……還有不會感冒,如果我得肺炎死掉的話,還不如變成吸血鬼呢。”
“是啊,聽起來真的不錯……”莫妮卡滿懷期待地說,“永遠保持著年輕美貌……真羨慕你呢,拉丁文小姐。”
“是嗎?你羨慕啊?”安琪抬起頭來,淡淡的一笑。
西爾維奧一下子呆住了,面前的女孩好變得陌生起來,緋紅的眼眸映出點點流光,原本秀雅而淡然的容顏染上了幾許妖艷,令人無法移開視線,卻又引發了深藏在內心的本能的恐懼——在那一瞬間,安琪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吸血鬼。
根本沒有看到任何動作,她已經從座位上消失了,繞過桌子,站在了莫妮卡面前,俯著身,完美而冰冷的臉龐距離莫妮卡的臉只有十公分。
白皙的手壓在喉嚨上,如同大理石一樣不可動搖,莫妮卡覺得自己已經夠冷的了,可是脖子上的束縛卻更加寒冷,像冰一樣,凍結了每一滴流動的血液和每一絲力氣。
“很令人羨慕嗎?”安琪略略側著頭,輕輕地說道,“被折斷脖子,被吸干血,躺在黑暗里面,徘徊在死亡邊緣,被火焰整整灼燒了三天,還被迫保持著清醒……直到現在,我的喉嚨還在燒著,無論怎樣都無法熄滅的火焰,很渴啊,只有一種液體能夠緩解這份干渴呢。你知道是什么吧?”
莫妮卡想要點頭,卻無法動彈,好像被催眠了一樣,戰栗地看著那雙殷紅的雙眼。那雙眼睛俯視著她,高傲而又漠然,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和柯林的面孔重合在了一起,冰冷的指尖輕觸著頸側的動脈。輕靈的聲音仿佛圣歌一樣飄渺而又清晰:“柔軟而又溫暖,人類是多么的脆弱啊,只要輕輕一動,你血管里的血就都是我的了……甜美的液體……”
“安琪!”西爾維奧低聲喊道。
冰冷的非人的妖艷一下子消失了,好像幻影一樣。
安琪已經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淡然而平靜,又恢復成了那個不諳世事,總是心不在焉的古怪女孩。
痛苦掠過西爾維奧的臉龐,隨即消失,他開朗的說道:“你的動作真快!好了,你不是說那些吸血鬼可能要殺死我們嗎?如果我也是吸血鬼的話,應該能夠幫上忙的。”
安琪嘆了口氣,解釋說:“沒有這么簡單的,據我所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變成吸血鬼,大部分人都無法熬過去——三天,轉化的過程需要三天,痛苦地掙扎在生死邊緣,而且接下來的適應需要更長的時間。更何況,我自己都是一個需要適應情況的‘新生兒’,和你們坐在一起已經是對我可憐的神經的極大考驗了,如果你們再受傷,我可不保證會發生什么,畢竟……我越來越渴了……”
莫妮卡打了個冷戰,沒有習慣性地反駁,而是恐懼地看著對面的女孩,不自覺地向后移動了一點。
西爾維奧想了一下,說:“那么一會下車后我們一起去內政部,他們總不會和政府作對吧。”
“我可不想被當成小白鼠研究。”安琪撇了撇嘴,說,“不用那么擔心,他們應該不會這么快找到我們。而且,就算被找到了,也有其他的辦法,至少,他們一定不希望把自己存在的消息泄露出來。”
“的確,現在可是網絡時代,一個能夠上網的手機就可以解決大部分問題了。”西爾維奧突然笑了出來,“上網和吸血鬼?真是奇怪的組合。我可以找時間作個網頁……”
“我還是覺得你最好不要多說什么。”安琪很認真地建議說,“萬一激怒了他們,殺死你還是很容易的。”
“知道啦!”西爾維奧滿不在乎地說道。
……
清晨,羅馬,躺在涵洞角落里的流浪漢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抱怨著天氣,地面傳來了微微的振動,他冷得睡不著,索性坐了起來,早班列車轟隆隆地駛過,習慣性地瞟了一眼,突然發現,剛才還空無一人的路基上站著三個人,他揉了揉眼睛,那些人還在,不是做夢。借著路燈的光線,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的外表相當狼狽,好像吃了不少苦頭。
從火車上跳下來的?
開玩笑吧!怎么可能,也許他們是從另一邊走過來的,不過在這種天氣里,既沒有打傘,也沒有雨衣,他們想要感冒嗎?
大雨傾瀉而下,那三個人開始朝涵洞的方向走了過來。
走在前面的應該是一對年輕的情侶,衣著時尚、妝容艷麗的性感女郎和帶著些頹廢氣息的英俊青年,看起來很相稱。女孩很親密地攬著男孩的手臂,興致勃勃地說著什么,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她的一顰一笑都帶著萬種風情,如果再過兩個小時,路過的男人都會盯著她看。她的男朋友卻不太領情,一臉沒精打采,走路還有些一瘸一拐的,不會是因為打架吧?
流浪漢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這種人他見得多了,肯定是惹上了什么麻煩,十有八九和女人有關。就是有點奇怪,一般來說,旁邊有這么一個尤物,那些男人都是寧可偷車也不會走路的。
第三個人不遠不近的跟在后面……隨著他們的走近,流浪漢突然意識到,他只聽到了兩個人的腳步聲……
那是一個有著金色短發的女孩,身材高挑,頭上帶著棒球帽和太陽鏡——真奇怪,在這種天還沒有亮的雨天帶太陽鏡?她不會是哪個明星吧?
看起來還真的有點像,女孩走路的姿勢非同尋常的優雅,長得那么瘦,也許她是模特?臉也很漂亮,她的皮膚很白,纖細的脖子和身上穿的白色T恤是一個顏色,遠遠看去幾乎沒有區別,簡直令人懷疑那不是血肉之軀。雖然看著前方,但女孩的腳步卻異常地輕盈,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即使遇到臺階和坡道,也很自然地邁過,完全不像另外兩個人那樣小心翼翼。
流浪漢突然覺得毛骨悚然,那個女孩……真的是人類嗎?不管怎么看,她身上都缺少些活人的氣息……就那么跟著那兩個人……難道是被火車撞死的幽靈什么的?
各種鬼故事一下子都冒了出來。
加快腳步跑進涵洞,青年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然后回過頭去,露出了和剛才完全不同的燦爛笑容,問道:“安琪,你考慮好去哪里了嗎?”
金發的女孩聳了聳肩,說:“我決定一會扔硬幣,這樣比較安全。”
安全?好奇怪的說法。不過流浪漢還是松了口氣,她不是幽靈,然后,他發現,她朝這邊看了過來……
“請問這里是哪里?”安琪一邊研究著十七世紀建筑的石墻,一邊問道。
流浪漢并不知道自己幸運地逃脫了被當成早餐的命運,很熱心地給他們指點了道路。
西爾維奧叫了出租車去內務部,莫妮卡找了家酒店要好好睡一覺,安琪則掏出了兩個硬幣一扔,然后決定去大斗獸場參觀。
這種天氣自然游客不多,安琪無聲地走在擁有近兩千年歷史的甬道中,一個個影子從她眼前掠過,短劍,皮甲,還有染紅地面的熱血,同時響起的震耳欲聾的歡呼。
大拇指朝下,一個生命就這么簡單地逝去了,只留下這悲劇的一幕。
鮮血被清水沖走……真是浪費呢……
安琪覺得自己更渴了,午餐的氣味把她從羅馬時代叫了回來。
腳步聲響起,一個游客走了過來,看到她站在那里便眼睛一亮,滿懷期待地走上前:“小姐,能幫忙照一張照片嗎?”
“好的。”
現在只有他一個人……
這一層的裝飾是愛奧尼柱式……
安琪想要伸手去接相機,卻發現,抱在手中的咖啡正在啃的東西不再是花生,而是一只細長的木頭盒子。
什么時候?
所有的干渴在那一瞬間都消失了,安琪驚訝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周圍幾十米的任何動靜她都能夠感覺得到,即使沉浸在歷史與過去中,屬于吸血鬼的那部分本能也會警覺四周的情況。木盒有二十公分長,寬和高都是四公分,雖然不大,但也絕對不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小巧。為什么她會沒有發覺手中多了一個盒子?
木然地把咖啡和盒子分別塞進外衣口袋,接過相機,給游客照了相,拒絕了他一同游覽的邀請,安琪走到了一個角落里,確定周圍的確沒有人后,再次拿出了木盒。
盒子是用上等的胡桃木手工雕刻而成的,簡潔的線條和木紋自然而又流暢地結合在一起,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件藝術品——如果不是在一角多了幾個牙印的話,沒有上漆,刻痕很新,雖然打磨的十分光滑,卻沒有那種時間的流逝帶來的溫潤,也許是剛剛完工的,上面還帶著木頭特有的清香。
搭扣是銀質的,是一個乍看起來有些像蝴蝶形狀的精致徽章,主體是一個V字和嵌在其中的盾形。安琪皺著眉,紋章學她不算太熟,但基本也都見過,她可以肯定,自己沒有看到過這個圖案。
小心翼翼地打開搭扣,她一下子僵住了。
黑色的天鵝絨襯墊上,嵌著一把細長的青銅裁紙刀。
它曾經屬于喬凡尼?德?梅迪奇,更重要的是,三天前,她曾經用這把裁紙刀劃過一個吸血鬼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