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兒的話音才落,偌大的廳堂立時雅雀無聲,就連許褚都屏住了呼吸,曹操緊張的弓起身,過了許久,才緩緩坐回椅中,“我不知道,沖兒去得很突然,我聽環夫人說,那日傍晚,他與周不疑在園中賞花,突然面色大變,入夜之后,便高熱不退,天明時……。”
是真的嗎?看曹操眼中閃爍著的悲哀,并非說謊,好好兒的在院中賞花,為何又會面色大變?如此的疑竇叢叢,曹操本性多疑,為何全然沒有懷疑?禁不住瞇起眼睛,曹操面上色淡然,眼中兇光流露,過了半晌,他淡然道:“我不是不懷疑,只是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但是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查出真相。”
走出五鳳樓,許褚才長出一口氣,壓低了聲音,“步兒,你知不知道你惹惱丞相了,自小少爺去后,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談論小少爺。”
與環夫人相比,曹操只是將瘋狂藏在了心里,其實他的心早已發了瘋,彎腰正要上車,許褚突然將她拉住,“步兒,你聽這喊殺的聲音,快退回樓內去,你們保護好小姐,張遼,張遼……。”
急急的退回樓內,曹操聽到許褚高聲呼喊,從樓內走了出來,許褚已經跑進樓中,一見曹操,連聲道:“丞相。有賊子做亂,快退回樓上,步兒,你與丞相呆在一塊兒,千萬不要走到窗邊。”
說著,樓外馬蹄聲嘈雜,想是張遼正調動守軍,許褚已領著女兵將桌椅的腿扯斷,擋在窗前,轉身見步兒和曹操還站在樓下,許褚猛的一頓足,“快回樓上去,你們保護小姐,千萬不要離開她。”
看許褚飛步奔出樓外,步兒跟隨在曹操身后上了二樓,曹操大步走到窗邊向上張望,只見耿記提著一支兵馬正轉過街角,那些叛軍一邊疾馳,一邊高聲呼喝,“誅殺曹賊,匡扶漢室……。”
靜下心來,才發現這聲音早已響徹云宵,此時若逃出五鳳樓,不知那條路沒有亂兵,耿記掌管御林軍,五鳳樓的守軍不過百數,許褚和張遼都是猛將,應能支持到援軍趕到之時,唯今之計,不如以靜制動。
轉過身,卻見步兒面色鎮定,全然沒有一絲驚慌,而轉目四顧,那些侍女們,甚至連女兵都面有懼色,心有所感,側過身子,指著樓下道:“步兒,你看這陣仗與赤壁相較如何?”
赤壁?若沒有那場仗,自己此刻已是曹操的兒媳婦兒,有自己在這里,許沖弟就不會夭折,這般說來,真正害死沖弟的,便是赤壁那場大戰,難道一切都是天意嗎?那場大戰不可避免,沖弟也注定早逝。
站在窗前向下張望,樓下已是一片火海,那沖天的火光也無法溫暖自己冰冷的心,卻聽曹操在樓內笑道:“步兒,過來喝杯茶吧,這場叛亂還會持續下去,我到要看看,是誰取下我曹操的大好頭顱。”
在這一刻,曹操神情和氣概與周瑜一般無二,步兒默默的轉身走到下首的案幾后坐下,只覺手足無措,曹操示意侍女為她斟酒,隨后捧起酒碟,對步兒微微笑道:“這等嘈雜之音,真真污了我的耳朵,來啊!上歌舞。”
在喊殺聲中,舞姬們的羅衫如輕云飄舞,衣袖翻飛,曹操連飲數壺,起身拔劍,和著樂曲舞了起來,一邊舞,一邊曼聲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真真的豪氣,若這些叛軍知道曹操在這里舞劍高歌,不知會如何感想?若是沖弟在這里,想必他和曹操一般,將那些叛軍視若無物,眼中淚意彌漫,緩緩垂下首,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到酒中,這碟酒,想必是世上最苦最苦的酒,因為酒里混合了世上最苦的相思。
伸手捧起酒碟,一點一點的將酒飲下,果如預想的一般,那碟酒苦過了黃蓮,飲完這碟酒,這世間便沒有什么不能面對的。
放下酒碟,曹操已經收劍回到案幾之后,連飲數碟,意氣風發的揚眉道:“人生最快意之事莫過于掌權柄國,我雖輸了赤壁,但青幽并冀四州仍在我手,我的根基并未動搖,只待我休養生息,定然能夠躍馬長江。”
直至此時,他仍然豪氣不解,視燃眉之急為無物,預想著來日的崢嶸,步兒淡然一笑,并不作答,曹操靜候片刻,見她無動于衷,不由有些不悅,“步兒,你覺得如何?”
不知怎的,兩句詩突然浮上心頭,想也不想的便吟了出來,“黃金白壁買歌笑,一累醉月輕王侯。丞相,于步兒這樣的小女子而言,悠游渡日便是天堂。”
“小女子?”曹操一拍案幾站起身來,“若步兒是小女子,那這世間哪會有巾幗英雄?可惜了,步兒是女子,否則就連諸葛孔明都及不上步兒萬一。”
心中一動,不知他突然將話題轉到諸葛亮身上是否是有旁的用意,不動聲色的放下酒碟,聽他繼續道:“我聽說關羽、張飛和諸葛亮關系緊張,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因為步兒,想必連劉備都沒想到與孫權的聯合,竟然會導致君臣離心吧!若有了你,沖兒何愁江山?”
相對無言,過了片刻,只聽樓外陣陣歡呼之聲,曹操忙起身站在窗前向外張望,只見曹丕領著數百家丁打扮的壯漢正與叛軍搏殺,看了片刻,曹操轉過身,“步兒,你看曹丕是在做戲?還是果真前來救我?”
冷冷看了片刻,步兒轉過身,淡然道:“丞相覺得是做戲,那么曹丕便是在做戲,丞相覺得他是真心相救,那么便是真心相救。”
正說話間,突聽破空之聲由遠及近,兩人轉過身,一支箭已經射到近前,曹操大驚之下不由細想,伸手便將步兒推到一旁,那支箭正中曹操手臂,貫穿而出,步兒忙起身將曹操扶到一旁,女兵們將案幾翻轉,擋在窗前。
用銀刀將箭斬斷,從袖中取出絹巾,示意曹操咬在口中,步兒雙手用力,將斷箭拉出,那箭頭生有倒鉤,鉤上掛著一塊皮肉,曹操痛得滿頭大汗,步兒示意侍女奉上兩壺酒,一壺給曹操飲下止痛,另一壺倒在傷口處,將傷口的血污沖洗干凈,這才敷上紅傷藥,用白布細細裹好。
曹操痛得面色煞白,連飲兩壺酒,才堪堪的忍住痛,此時樓外的喊殺聲震徹天際,曹操閉上雙目,“是彰兒進城了,危機已解,那些大臣們會蜂擁而至,你還是從側門出去,回銅雀臺去吧!”
坐在車中,曹操適才所說的話不停在耳邊回響,他的話,那般意味深長,仿佛是無心之言,又仿佛是處心積慮,尤其是提及諸葛亮之時,無論他如此掩飾,語氣里都有一絲掩飾不了的異樣,他的用意究竟如何呢?
一眾的大臣沉默的肅立在臺下,曹操逐一注視眾人,那肅殺的沉默令人不寒而栗,站在臺上的曹丕異樣的不安,他想起司馬懿的告誡,暗暗后悔昨天沖動行事,父相生性多疑,他說不定已在懷疑自己到五鳳樓的目的是趁火打劫。
越想越覺得恐懼,幾乎就要顫抖,果不其然,曹操下令誅殺了昨日到五鳳樓的所有大臣,一任他們哭聲震動也不為所動,待他冷漠的越過自己,曹丕渾身發軟,幾乎跌坐在地。
“丕兒,”曹操的聲音無喜無怒,聽不出他真實的想法,“你昨日為何要去五鳳樓?”
“父相,”曹丕撲倒在地,滿頭大汗,“昨日兒臣聽聞叛賊攻襲五鳳樓,怕他們對父相不利,便帶了家丁前去保護丞相。”
“是嗎?”曹操話鋒突轉,“你是去保護本相?還是意圖刺殺?”
驚恐得五體投地,“兒臣絕對不敢,當時情勢危急,兒臣顧不得未接父相宣召便……,便……。”
恐懼之下,曹丕口不擇言,竟然不知如何為自己辯解,曹操冷冷注視他良久,面上的神情一點一點松動,“你起來吧!本相昨日在樓上看得清楚,你真是在奮勇殺敵,適才我賞植兒統領御林軍,這樣吧,我便冊立你為世子,你意下如何?”
從不知地獄和天堂的距離便是咫尺天涯,曹丕呆呆的注視著曹操,竟然忘了謝恩,司馬懿輕咳一聲,曹丕這才省過神來,“兒臣謝父相。”
“嗯,”曹操伸手從案上取了酒壺,“昨夜步兒也在樓內,本相問她,你是來救駕,還是來殺駕?你猜她如何回答?”
站在上首,司馬懿看得清清楚楚,自曹操說出步兒的名字,曹丕的神情已然大變,心下暗覺不好,不及阻止,曹丕突然沖曹操磕了一響頭,“父相,請讓兒子見步兒一面。”
冷眼看去,曹操面上的神情突然變得猙獰可怕,他咬牙切齒道:“你,適才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