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已經近在眼前,卞夫人沉默的放下車簾,她轉首凝視著抱著環夫人的步兒,只覺得眼前的女子陌生得令人恐懼,在曹沖墳前,她完美的平靜令人生疑,當她抱著環夫人,冷冷的勸慰她要勇敢的活下去時,她冷漠的語氣令人生疑惑,幼時那個開郎、任性、笑容可掬的孩子與面前美若天仙的女子判若兩人,難道真的是悲傷令她改變嗎?
“步兒,你真的要去見丞相?”看環夫人沐浴更衣之后沉沉的睡去,她面容之上的瘋狂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堅毅,是活下去的勇敢,卞夫人感慨的轉過身,她注視著冷漠的步兒,“你應該知道,只要丞相不愿意,他絕對不會將那兩封信交給你的。”
“那兩封信是沖弟寫給我的,”步兒邁腿踏上跳板,神情堅定,語氣平淡,“丞相沒有理由不還給我,夫人放心,我絕對不會告訴丞相這個消息是你告訴我的。”
放心的神情一閃而過,卞夫人與步兒并肩立于船頭,她皺起眉,顯得心事重重,“那丞相定然會猜到是環夫人告訴你的……。”
“夫人放心,”步兒轉身伸手與卞夫人相握,“在丞相眼中,環夫人是個瘋子,瘋子是不會顧忌自己要說的話會引起什么后果的。”
憂心忡忡的注視著她娉婷的走向馬車,禁不住便要喚住她,她卻輕盈的轉過身,“夫人,今**我相見之事,沒有必要讓旁人知曉,夫人珍重,此一別,想必相見無期。”
心中的不安迅速擴大,忍不住上前數步,隔著車簾道:“步兒,你青春年少,貌美如花,大好的前程等著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才是。”
車中靜寂無聲,過了半晌,才聽車內的人輕聲笑道:“多謝夫人關心,步兒的心已經隨沖弟去了,前程是好是壞,步兒早已不放在心上,爹爹和哥哥是步兒在世上最愛的人,為了他們,步兒是絕對不會輕易拋棄性命的。”
馬車揚起的灰塵鋪天蓋地,卞夫人緩緩轉身走上石階,真真的可憐,沒有心的人,活著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她如此年幼,又如此貌美,卻活得這般悲哀,真令人為她覺得惋惜。
“母親,”聽到曹丕的聲音,卞夫人渾身一僵,機械的轉過身,曹丕已將馬韁交給侍女,大步迎上前來,“我來向母親請安,您今日怎么出府了?”
幾乎就要將今日之事盡數相告,想到步兒臨步前的囑咐,又堪堪的忍住,“剛剛送走醫士,環夫人的病情漸有好轉,這醫士還真真的有效。”
平日卞夫人從不說謊,曹丕不疑有他,便笑著與卞夫人舉步走進丞相府,“母親,我前些時日聽甄宓提起,環夫人的病情時有反復,這醫士好高明的手段,竟然能夠力挽狂瀾,絲毫不遜于神醫華佗。”
心中本就忐忑,聽曹丕話意似在拭探,卞夫人一陣驚慌,勉強鎮定下來,“丕兒,你這話兒是什么意思?按照禮數,環夫人也是你的母親,難道你不希望她痊愈?”
聽卞夫人語氣罕見的嚴厲,想是果真惱了,曹丕忙躬身行禮,“母親,請勿誤會,丕兒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好,”卞夫人一言建功,心跳急促得仿佛要破腔而出,“你今日過府,只是為了探望母親?”
聽她語氣漸和,曹丕放下心來,展顏笑道:“母親明鑒,我今日來,其實還有另一個目的,前些時日我在市集無意中見到一個女子,與步兒有九成相似,我猜想環夫人是沖弟的母親,她一定會來探望,所以想要確證那日所見之人,是否確是步兒?”
心又開始急促跳動,卞夫人偽裝出驚訝的神情,冷漠的注視曹丕良久,直到他面上浮出不安和茫然才淡然道:“丕兒,你難道不知道周不疑嗎?你說步兒到了許昌,讓你父相知曉,她會有什么樣的結局,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注視著卞夫人匆匆離去的背影,曹丕覺得心中的疑惑正漸漸散開,母親很少過問世事,她如何知道周不疑死于父相之手?唯一的可能,便是曹植告訴了她,而且讓她以周不疑之死為憑,阻止自己查出真相,可惜母親欲蓋彌彰,她越是急于否認,便越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那一日在市集見到的女子,定然便是步兒,既然她到了許昌,自己就是將許昌翻過來,也要找她出來。
馬車到達五鳳樓已經入夜,女兵們猶豫著打開車門,“姑娘,你真的要見丞相?”
“嗯,”步兒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神情堅定,“你去告訴許褚,讓他去通報。”
過了許久,許褚從樓中走出,“步兒,丞相請這些女兵陪你一同進去。”
知道他是為了避嫌,步兒點了點頭,在女兵的陪伴下進了五鳳樓,曹操衣冠整齊的坐在正堂,神情肅穆,“步兒,你見我所為何事?”
款款坐下,步兒抬首逼視著曹操,“丞相,沖弟在去世之前,寫了六封信給我,但我只收到四封,另兩封信是否在丞相處?若果真如此,請丞相將相交還步兒。”
看他面上的神情變幻,步兒微微覺得恐懼,但面上的神情卻沒有一絲改變,仍然那么的咄咄逼人,仿佛曹操不交出那兩封信,她便誓不罷休一般。
緩緩的移開視線,過了半晌,曹操冷淡道:“的確有這兩封信,我已經毀了。”
“丞相為何要說謊?”步兒見他不肯交出信,心下大怒,語氣冷厲,“那兩封信是沖弟寫給步兒的,丞相有何權力可以毀去?”
站在曹操左側的許褚大驚失色,這些年來,凡是違逆曹操的人,只有一個下場,今日步兒如此無禮,定會受到重罰,心中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保步兒周全,全神貫注的聽曹操道:“是啊!那兩封信是沖兒寫給你的,我沒有權力毀去。”
驚駭莫明的抬起首,只見曹操從懷里摸出兩塊白絹,異樣珍惜的撫摸良久,“這兩封信我看了無數遍,每看一遍,我都會感動,你知道嗎?我被自己的兒子感動了,你知道信的內容是什么嗎?”
看曹操的神情有異,步兒也不開言,只是緩緩的搖首,曹操將白絹放回自己懷里,“第一封信,他要我寫信告訴你,他駕鶴西去的消息,他說他想見你一面,哪怕是他去后,他知道你會來許昌,所以他要我寫信給你。”
這般聽來,那兩封信并非寫給自己,而是沖弟預感到自己將要離世,也猜到曹操會對自己不利,既然如此,那么第二封信的內容就呼之欲出,想到他在離世之前,還這般的為自己殫精竭慮,步兒立時流下淚來。
冷冷的注視著步兒流淚,曹操仿佛獲得某種安慰一般的笑了,那凄厲的笑容仿佛無言的訴說著他內心的悲痛,許褚緩緩的垂下首,“第二封信里,他求我不要殺你,他說銅雀臺凝聚著他對你的心意,你到了許昌之后,一定要讓你住在銅雀臺上,這樣,當你站在臺上時,你一眼就能看見他的安眠之地。”
看步兒默默的流淚,她面上沒有任何神情,只是眼淚不停的奔涌,許褚微覺恐懼,禁不住轉首凝視曹操,卻見他也如步兒一般,面無表情的流淚,“步兒,你不要怪我,我真的很想殺了你,讓你去陪伴沖兒,可是那孩子從昏睡中醒過來說的唯一一句話,便是要我不要殺你,我如何能夠拒絕他?他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我失去了他,他臨終前唯一的愿望,我如何不滿足他?”
“我真希望沖弟沒有這般說,”步兒凄涼的聲音如寒冰一般,“這半年來,我x日夜夜的陪伴著沖弟,可是我卻驚恐莫明,因為我發現我似乎在忘記沖弟,我記不起他的容貌,我記不住他的笑臉,我甚至連他說話的聲音都忘記了,丞相,你知道我最大的恐懼是什么嗎?我最大的恐懼不是死,而是我會忘記沖弟。”
看曹操眼角微挑,許褚從懷里掏出一個木人兒送到步兒眼前,“這是我偷著刻的,就連丞相都覺得惟妙惟肖,步兒,你看著他,就如同看見小公子本人一般。”
癡癡的凝視著手中的木人兒,木人兒雕刻得栩栩如生,就連眼神都是活得一般,看了許久,步兒突然笑了,“我真蠢,我怎會忘記?沖弟是這世上的另一個我,我怎會忘記自己?我真真是太蠢了。”
“這些話,沖兒也曾經說過,他說你是世上另一個他,我一直覺得好笑,”曹操面上的淚痕未干,神情卻恢復了平靜,“直到我在城外見到你,我才相信,你的確是世上的另一個沖兒,為了這個原因,我也不會殺你。”
淡笑著揚起眉,雙手緊緊握著那個木人兒,“丞相,如果我告訴你,我一點兒都不恐懼死亡,你會相信嗎?”
曹操沉默不語,步兒的眉峰漸漸平和,目光卻凌厲如刀,“丞相,你可以告訴我沖弟去世的真相嗎?我相信你早已查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