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于此,曹丕搖搖欲墜的倒掛在樹枝上,不敢有絲毫異動,當他眼中熟悉了黑暗,這才看清樹下堆滿了污泥和牛糞,想必是沖弟為了替那女孩子出氣,特意安排的,最初的憤怒消逝后,曹丕又隱隱覺得欣喜,許這般的惡作劇一番,父相許能饒恕自己。
自憐自怨,不覺倒掛至中夜,曹丕迷迷糊糊便要睡過去,就在將睡未睡的當口,突覺身子向下一沉,心中暗叫不好,已落至污泥之中,睡意盡消,掙扎著爬起,飛步跑到湖邊,略略清洗后這才到碼頭乘船。
第二日清晨,曹操果然著郭嘉送來了賞賜,卻是一粒夜明珠,聽聞是漢武帝時期淮南王的傳國夜明珠,掛在帳中,果然光華璀璨,有了夜明珠,也算是一種聊勝于無的安慰,曹丕惴惴不安的休養(yǎng)幾日,傷盡數(shù)好了,見曹操并未追訴銅鏡之事,猜想是沖弟沒有告訴曹操,心這才放回肚中。
令曹丕暗恨不已的是,步兒果在府中住下,魯肅著人送來了她的衣物和日常慣用之物,從那些器物推測,魯家也算大富之家,而沖弟將她引起宮中見了姐姐和皇上之后,皇上對她的喜愛溢于言表,大加賞賜,無數(shù)的絲綢、珠寶和幾方硯臺,若非眾朝臣覺得這孩子來歷不明,拼力阻止,幾乎要冊封她為公主。
整府中,除了曹丕,另一個對步兒惱恨至極的,當然便是許褚,不知曹操出于什么目的,這日他竟然安排許褚“保護”步兒,只要她出了府,許褚立刻就需要出現(xiàn)在她身周五步以內(nèi),不許稍離,對于赳赳武夫而言,就像用棒杵般的手拈一根牛毛般粗細的繡花針一般。
待曹操說完,許褚面上的神情從不可置信變成了奮力推辭,“丞相,咱老許一個粗人,侍候不了這般嬌嫩的小姑娘,還請丞相……?!?
“你知道她是誰嗎?”不待許褚說完,曹操已經(jīng)打斷他,目光炯炯,神情因無奈而顯得兇惡,“許褚,你知道她是誰嗎?”
是誰?許褚在曹操兇惡的目光注視下顯得有些瑟縮,他在心里飛快的轉(zhuǎn)念,想了許久,都不知這來歷不明的小姑娘有什么不得了的背景,又不敢直宣于口,只得低聲道:“末將不知?!?
“你當然不知道,”曹操的語氣蠻橫而無奈,“她是沖兒選中的媳婦兒,知道嗎?十年以后,她就是本相的兒媳婦兒,明白了嗎?”
不明白!許褚本想在心里暗罵,可是曹操不敢罵,這花朵兒般的小姑娘又不便罵,滿腔的怒氣無處發(fā)泄,垂頭喪氣的跟隨在新做的金漆小馬車旁,只覺得一路的人,每每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也逃一般的移開,想是覺得可笑,又忌憚他的威武而不敢笑。
越走越怒,真真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只待一會兒見到那小姑娘的家人,一定委婉的提醒他們,自己家的姑娘就不要隨便送到丞相府去,即使送去了,也不要給人家添那么多的麻煩,尤其是那些無辜的人……。
“許褚,”正想得怒火中燒,沒承想到被那孩子輕聲一喚,許褚滿心熊熊燃燒的怒火直接被一盆冰雪撲滅,剛抬起首,便看見她凝滿了笑的雪臉,手中拿著一個小果子,“這個果子給你吃,你走路定然累了?!?
拿著一個果子,哭笑不得,左顧右盼,突然覺得反正已經(jīng)丟了臉,何愁再丟臉些呢?張口便咬了下去,甜汁四溢,“喜歡嗎?”
側(cè)過頭,那張雪臉上的眼眸已經(jīng)笑得彎若新月,“喜歡,就是太小,不夠吃?!?
“一會兒家了,有許多,”步兒滿意的縮回車中,“爹爹一定會喜歡你的。”
到了那座小庭院之前,許褚上前叩響門環(huán),退到一旁候了片刻,院中寂靜無聲,難道家中無人?這般尋思著,許褚又上前拍了拍門,仍然悄無聲息,無奈的轉(zhuǎn)過身,正準備勸說步兒改日再來,沒想到她扁著嘴,滿眼淚意。
不由覺得手足無措,許褚覺得她還沒有哭,自己有可能先哭出來,正無奈間,只聽腳步聲響,隨即便是喜出望外的呼喚聲,“步兒……?!?
“爹爹,”看著步兒哭著沖進那男子的懷里,許褚這才松了口氣,至少不需要自己再去勸告她不要哭了,“爹爹,你們?nèi)ズ翁幜???
好容易才安撫著令步兒不再哭泣,許褚這才細細的觀察眼前的男子,他的穿著并不華麗,只是一襲樸素的青衫,發(fā)髻只用布帶捆扎,可是他的眼眸卻清澈如水,語調(diào)溫文、舉止優(yōu)雅,一見便令人覺得他是高潔的君子。
曹沖幾次派人來催,仍在魯家臨時居住的庭院呆到傍晚,這才護著她回丞相府,一路上只覺得奇怪,魯家竟然放心將這孩子交給丞相,且冷眼看過去,除步兒外,魯家其余眾人穿著均樸素無華,與他們的為人一般令許褚喜歡。
“步姐,”站在相府門外的曹沖顯得有些憂心忡忡,直到步兒跳到地上,他才滿面笑容的跳了過來,“我等你許久了,尋思著若你再不回來,我便去找你?!?
跟隨在他們身后,許褚悶得幾乎要睡了過去,好容易他們回了庭院,這才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到宿處,還未進屋,便看見程昱施施然的迎上前來,“許將軍,丞相有令,這幾日都由你保護小公子和步兒姑娘?!?
跟隨在步兒身邊,許褚只委屈得想哭,卻又不敢對人言,這幾日幾乎所有的人都避開他,害怕只要和他接觸,倒霉的任務就會轉(zhuǎn)手給自己,偏偏步兒不識趣,“許褚,你去見丞相,問他明日是否能見我?”
也不問她要見丞相所為何事?只是悶頭到了前廳,荀彧好奇的盯著數(shù)日之間沮喪得就像打了敗仗的許褚,“許將軍,今日怎會到此?在下聽聞丞相命你去保護步兒姑娘了?!?
“是??!”聽到荀彧說話,許褚低聲回應,“荀先生,丞相明日是否有空,步兒姑娘想求見丞相?”
“哦?”荀彧滿面驚訝,“她要見丞相,所為何事?”
“不知,”許褚冷著臉,甕聲甕氣道:“在下可不敢問,荀先生不知,那女孩子特別愛哭,只要稍有不慎,便會痛哭,在下可不敢承擔欺負她的罪責?!?
直到步兒站在曹操面前,荀彧這才明白為何許褚那般的緊張,因為丞相面上的神情也如許褚一般,想必也是怕她放聲痛哭。
看她抱著一卷竹簡爬上椅子坐好,手中持著一根細細的樹枝,命人硯好了墨,這才抬首凝視丞相,“好了,你說說吧!”
一眾人疑惑不已,曹操輕咳一聲,“說什么?”
“怎么才能當好你的兒媳婦兒,”步兒一邊說,一邊將樹枝伸進硯臺中沾了沾墨汁,“說吧!爹爹說要婆婆和公公喜歡才算是好的兒媳婦兒,我要努力?!?
堂下站滿了人,卻無人敢笑,更沒有人敢露驚訝的神情,這小小的孩兒,也不知道害羞,竟然當眾這般說,仿佛一切都天經(jīng)地義的一般。
“這個……,”曹操也是滿面為難,側(cè)首想了想,“要做好兒媳婦兒,首先要精通廚藝?!?
“家里沒有廚子嗎?”步兒有些不滿,眨了眨眼睛,“為什么非得要兒媳婦兒做菜呢?”
這可奇了,這天底下怎會有兒媳婦兒這般說話的,更何況是質(zhì)問未來的公公,且不說迷未來的公公是曹丞相,就是一般人家,也極為無禮,雖說她年紀幼小,眾人也隱約覺得她的想法有些驚世駭俗。
“因為你得照顧好夫君,”曹操萬分無奈,他萬想不到,在自己的議事大堂上,竟然會討論這般無聊的話題,又不能拒絕,“除了廚藝,你還得精通女紅?!?
這一次步兒沒有疑義,只是認真的在書簡上涂畫,“好了,還得做什么?”
“嗯,你還得通琴棋書畫,”曹操點了點頭,“尤其是琴,沖兒尤喜古琴和簫,你得好好兒修習?!?
“嗯,我記下了,”步兒看了看書簡上誰都看不懂的天書,“沒有了嗎?”
腦中靈光閃動,曹操忙道:“不,不,還有,不能隨便就哭,女孩子必須善忍,就是受了委屈,也不能隨意哭。”
聽曹操這般說,許褚在心里大大的贊揚了一番,的確如此,這孩子只要稍不順心,小嘴一扁,眼淚就要決堤,她是無所謂,轉(zhuǎn)眼就云開霧散,旁人卻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還是丞相英明,這樣一來,這孩子就不能輕易哭泣了。
正欣喜間,卻見步兒放下樹枝,小心翼翼的將竹簡卷了起來,“我明白了,我會好好兒努力的?!?
“那個……,”曹操有些尷尬,“最后一條你記了嗎?”
“不用了,”步兒輕盈的躍下地,笑容滿面,“我會告訴沖弟不能讓我受委屈,只要我不受委屈,便不會哭,這一條得讓沖弟記?!?
看她搖搖晃晃的走出大堂,眾人面面相覷,均不敢轉(zhuǎn)頭去看曹操,許褚暗自懊惱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