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孺子可教也,文潛既有此意,老夫又何須多慮?”
杭州城,鳳凰山。
三天過后,鄧光薦和黃溍一起坐車來到了昔日的和寧門,此刻,經過大火和風雨的侵蝕,和寧門早已經破敗不堪,剩下的,只是個空架子罷了。
“鄧大人,昔日這里是皇城,一般人恐怕連觸碰一下的機會都沒有吧?”
“那是自然,皇城大內,豈容一般草民肆意妄為?”
鄧光薦撫須仰望,看著早已經人去樓空、被妖僧楊璉真迦改為所謂“佛寺”的殿宇,心中無限愴然。
“我還記得,當年,這里曾是繁花似錦,曾經是大宋朝廷所在,沒想到,大火之后,竟然如此衰頹……”
事實上,在宋廷投降、全玖和趙?被押解北上大都之后,皇城便是人去樓空,第二年(景炎二年,1277年),一場神秘的大火席卷了整個皇城,在這場來歷不明的大火中,鳳凰山上的宮殿,被焚毀過半。
此后,除了福寧殿、和寧殿、垂拱殿等殿宇被楊璉真迦改為所謂的“佛寺”之外,鳳凰山上,宮墻倒坍于地,園林蕩然無存,幾乎是一片廢墟。
對于這場大火究竟因何而起,在杭州市民中間,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有人以為,這只不過是民間失火殃及皇城而已,背后并沒有什么陰謀,一切都只是意外罷了,然而,更多的忍卻對此表現(xiàn)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他們認為,皇城一定是被元軍派人燒毀的,目的是徹底毀掉大宋的亭臺宮闕,以削弱南人對于故國的懷念,以毀掉大宋反攻回來的一切可能。
“聽鄭所南(鄭思肖)說,在這些所謂的寺院里,來自吐蕃的妖僧們,曾經做了許多慘絕人寰之事,不知鄧大人,可曾聽說過?”
“老夫不曾知曉,還望文潛指明!”
兩人走進了昔日趙嫣的寢宮和寧殿,這里,已經被改成了一處佛寺,名曰“小西林寺”,面對著高高在上、面目猙獰可怖的西番(吐蕃)佛像,兩人卻都毫無畏懼,故作隨意地在殿宇中漫步,一邊不時打量著佛像。
黃溍環(huán)顧周圍,眼見四周無人,急忙咳嗽一聲,用吳語對鄧光薦說起了這件事情:
“我聽鄭所南說,楊璉真迦及其黨羽,曾殘殺孕婦,生吃人肉,世人皆談之色變,鄭所南乃是誠懇豁達之人,若非親眼所見,怎敢妄言?”
聽了這句話,鄧光薦咬了咬嘴唇,悄悄地打量了黃溍一眼,說道:
“此等畜生,竟敢如此心狠手辣!難道他們就不怕,到時候大宋反攻回來,他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此等妖僧,連吃人血肉都不懼怕,又何嘗怕大宋官軍反攻回來?”
黃溍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待到他們走出和寧殿,來到院子中,他這才嘆了口氣,補充道:
“如今,韃子嚴禁南人持有槍支兵器,即使是所謂的新附軍(投降元朝的宋軍),也不得駐扎在長江以北,日常亦不得持有武器,只準持棍棒操練耳,如此一來,偌大的江南,又有誰能夠與韃子騎兵對抗,又有何人能夠反抗元兵的占領?”
“哎,正如你說的,不過,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依我看,這樣無法無天的日子,是不會太久了!”
兩人皆唏噓不已,走出院落,他們繼續(xù)沿著宋宮過去的漢白玉臺階向鳳凰山頂走去,不一會,就走到了一處石壁前。
這處石壁,早已經被雜草和樹叢所掩蓋,在荒草和樹叢之間,石壁上有兩個大字隱約可見,至于這兩個字究竟是什么,黃溍就不得而知了。
對此,鄧光薦則是十分清楚,這兩個字,是宋高宗趙構的親筆所題寫的“忠實”二字,過去,這里曾是宮里的一處景點,皇帝嬪妃曾在此飲宴納涼,想必,當年趙嫣和趙珍珠她們,都曾在此休憩,沒想到,今日,這兒卻是人跡罕至,荒蕪敗落。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孔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正是此意……”
“俱往矣!”
鄧光薦眉頭一緊,撥開雜草,看著蒼勁有力的高宗手跡,一邊喃喃自語道:
“建炎南渡以來,百五十年,寄望于光復中原,卻不想,終究無法再回汴梁……”
看著眼前荒蕪一片的園林,黃溍不由得觸景生情,一首詩,隨即脫口而出:
“滄海桑田事渺茫,行逢遺老嘆荒涼。
為言故國游麋鹿,漫指空山號鳳凰。
春盡綠莎迷輦道,雨多蒼翠上宮墻。
遙知汴水東流畔,更有平蕪與夕陽。”
“走吧!”
兩人離開崖壁,徑直向著福寧殿走去,卻不想,在福寧殿的門前,他們碰上了一個身著齊腰襦裙、披著霞帔的不速之客。
那是從流球潛回大陸的信安公主趙淑妍。
“喲,這不是禮部侍郎鄧大人嗎?”
此時,趙淑妍也已經年過三十,為了能夠回到杭州,她乘飛機先到了宋軍控制下的舟山群島,而后,她女扮男裝,再乘小船去了慶元府,在此登陸換乘列車到達杭州。
“公主殿下?你不是在流球嗎?又是怎么來這兒的?”
“鄧大人,你們還是別叫我公主了。就叫我的本名趙淑妍吧!”
趙淑妍臉色蒼白,看起來,簡直就不像是活人,沉默片刻,兩滴清淚,從她的眼里奪眶而出,無聲地滑過了她的臉頰。
“我今日冒死來此,不為別的,本想看看幼時的居所,卻不想,一切都已經不在了!”
聽著她夢囈般的自言自語,鄧光薦不禁有些傷感,然而,黃溍卻把她的到來當做了尋訪遺事的大好時機,于是乎,他急忙捅了捅鄧光薦的手臂,說道:
“鄧大人,你不是想知曉舊都遺事嗎?不如問問趙淑妍,她是趙珍珠的侄女,對此一定了解!”
鄧光薦多少有些尷尬,無奈之下,他只能對趙淑妍拱了拱手,說道:
“那……公主殿下可否和在下說說壽安公主之事?在下來此,本想補齊陸君實的遺稿,卻不想,韃子殘暴,人人側目以示,根本無人敢提昔日之事……”
“陸君實?”
趙淑妍的記憶之門,霎時就被開啟了,沉吟片刻,她輕輕地點了點頭,說道:
“鄧大人,既然你是為了補全陸丞相的遺稿,我答應你便是,你要問什么,只要是我了解的,我一定和你說清楚,請大人放心好了!”
“多謝公主!”
鄧光薦和黃溍對著趙淑妍拱手鞠了一躬,而后,與她一起去了御街上的一處名為“李家魚羹”的菜羹飯店,這里看起來,與其他飯店并無什么不同,而事實上,這里卻是宋軍用以派遣細作、收集情報的的秘密據點,同時,這家飯店也供細作們作為掩護和補貼經費上的不足。
“請進吧,這里是大宋皇城司的據點,一般人都不知道!”
下車之后,趙淑妍推開了飯店的偏門,和鄧光薦他們一起走進了飯店。
他們一進屋,兩個早已經等候多時的細作急忙迎了上來,除了警惕地打量著鄧光薦和黃溍之外,其中一人,則對著趙淑妍低聲問道:
“公主,他們是何人?”
趙淑妍輕聲一笑,對細作們解釋道:
“都是自己人,這位是陸君實的好友,禮部侍郎鄧光薦,這個書生,是他的友人黃溍!”
此言既出,兩個細作當即就愣住了,低聲商量片刻過后,其中一人這才點了點頭,勉強答應了句:
“嗯,既然是公主殿下的客人,那我們也就不阻攔了,請進吧!”
鄧光薦和黃溍不由得松了口氣,而趙淑妍則聳了聳肩,輕聲細語地說道:
“抱歉,這里是大宋朝廷設下的秘密據點,還要替反攻大陸收集韃子漢奸的情報,讓你們嚇到了,還請見諒!”
黃溍笑笑,回了她一句:
“沒什么,不想,今日又見官軍,實乃不曾想到的意外之喜啊!”
“呵呵,別高興太早了!”
趙淑妍抿了抿嘴唇,輕聲反問了句:
“如今,反攻遙遙無期,我等就像是老鼠一般,在臨安府四處躲藏,又何喜之有?”
由于所言之事乃是殺頭之罪,因而,趙淑妍索性帶著他們通過夾壁暗道來到了二樓自己住的房間,關上房門,她這才松了口氣,從四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開始說起:
“在說我皇姑她們的往事之前,我還是和你們說一說理宗陛下的一件遺事吧,想必,你們一定會很感興趣的!”
一聽趙淑妍要說關于趙昀的遺事,黃溍霎時就來了精神,說了句:
“公主殿下,請講吧,在下愿洗耳恭聽!”
……
寶祐四年(1256年)的一天,批閱完奏折之后,趙昀剛剛入睡,卻不想,一貼到枕頭,他就打起了呼嚕,陷入了沉睡之中。
在夢中,趙昀來到了自己的寢宮福寧殿門前,像往常一樣,他剛想進宮歇息,卻不想,一個番僧卻走上前來,攔住了趙昀的去路。
“汝是何人,竟敢擅自闖入大內?”
面對趙昀的質問,番僧卻只是笑了笑,整了整袈裟,依舊站立在原地,得意洋洋地反問道:
“皇上,這大內,在建炎南渡之前可是佛寺,你不會不知道吧?”
“朕是知道!”
趙昀撫須冷笑,并沒有將其當一回事:
“你闖入大內,來到這里,不會就為了告訴朕這事吧?”
“皇上,當然不會!”
番僧搖了搖頭,打量了趙昀一眼,這才說出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陛下,小僧來此,只為告知皇上,二十年后,當以此殿還小僧,還請陛下思量!”
說完,番僧哈哈大笑,消失在了一陣煙霧之中,趙昀大驚,趕忙喊人護駕,霎時,他就被驚醒了。
“陛下,你是做噩夢了吧?”
正在整理奏疏的楊蔳趕忙走到床前,跪在地上溫順地詢問了句,趙昀卻是有些驚魂未定,掀起被褥,一把抓住了楊蔳的肩膀,將她順勢抓到了床上。
“愛妃,可否替朕解夢一番?”
楊蔳輕聲一笑,溫柔地說道:
“能替陛下解夢,是妾身的福分,還是請陛下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