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子鵑趕到乾清宮皇御書房前時,已聽見萬歲爺在裡面憤怒的聲音:“一個身爲大清太子,未來皇位的繼承人,一個是從小飽讀聖賢書的皇子。你們竟然在那麼多奴才面前把朕的臉都丟光了。”聽得出皇上爲這件事已雷霆震怒。
“皇阿瑪,兒臣剛纔正巧遇到婉婷格格,於是上前與她聊了幾句。十三弟不知何故突然衝了過來,出言不遜,還與兒臣動起手來。兒臣都已收手了,他卻在身後繼續偷襲。”是太子!咬得下脣發白,心裡好痛,那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竟然如此污衊他?
“你怎麼不說當時在做什麼下作的事情?還說了不少污言穢語吧?婉婷都已求你放手,你可曾聽過?”十三爺憤怒地質問太子。
李德全不在門外,沒人爲我通傳,又不能硬闖進去,或者皇上根本就不想讓外人聽見他教育皇子,何況裡面一個是太子,另外一個是他從小疼愛有加的十三阿哥。
傳來一聲脆響,似乎瓷器落地的聲音,“夠了,朕不想聽你二人在這裡互相推諉。胤礽和胤祥都給朕到殿外面跪著,跪到你們認識到自己的錯爲止。老四,老十,你們立刻出宮,不許逗留,你們誰也不許爲他二人求情,告訴你們那些扮好心的兄弟們都不許來說情。”想來,皇上是憤怒到了極點,連求情都不許。
太子和十三爺從書房出來。太子捂著肚子見到我,瞪了一眼,想來是把這筆賬記下了。十三爺沒看我,臉上十分的淡然,他的左手劃破了,正滴著鮮紅的血。
從未見過十三爺象今日一般憤怒,打小的記憶裡他都是溫文爾雅的。雖一早聽說他“拼命十三郎”的稱號,除了第一次他捏紅了我的手腕,卻從未再見過,他在自己面前一向都是文質彬彬的。
見到十三爺此時的模樣,心裡疼痛難當,轉身欲闖進御書房向皇上說情,正朝外走出來的四爺面無表情的伸手拉住我手臂,用力將自己拖了回去。轉頭看著臺階下的十三爺右手將袍子前襟輕輕一甩,跪在了廊下,他臉上的冷漠,刺痛我的心,好似千根銀針紮在心上,好痛。
掙脫四爺的手,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去向皇上替他求情。走在稍後點兒的十爺一把攔腰抱住我,輕聲說:“別進去!皇阿瑪正在氣頭上,你去他只會更生氣,到時候就更麻煩了。”眼淚不爭氣的拼命往外流,爲什麼被保護的是我,但罪卻要十三爺一人來承受?
四爺示意十爺把我弄走。一路上十爺強拉著我,四爺似乎也不放心,一直在身後跟著。滿腦子都是十三爺站在我身前的堅定,他願意爲我擋風遮雨的情義,他滿臉淡漠跪在乾清宮前的身影,還有他以後傷痛的一生……不要他爲我承擔那麼多,他已經承受了太多太多,這個情我欠不起。
回到聽月館,四爺交代子鵑看好我,不要給我出去胡鬧,才和十爺走了。子鵑扶我到牀邊,讓我躺下休息,又幫我蓋了被子。一直在流淚,哭到疲憊了,模糊的睡去。
還是看不清自己!爲何總是爲他們落淚?告誡自己不可以愛上任何人,但又被他們無休止的感動。該怎麼辦?曾以爲自己控制好了自己的感情,別人即使再傷,傷過了就把自己忘了。但如今自己是否還能大膽的開口說一句他們與我無關?
朦朧中,聽到外面似乎下起了雨,春天的雨不算大,淅淅瀝瀝。但卻容易受涼,不知此時十三爺是否還在書房的長廊前?輕聲下牀,見子鵑已經在外屋睡著了,門外漆黑一片,不知道什麼時辰。輕輕推開房門,果然此刻外面正下著春雨,在房間角落裡偷偷拿了一把油紙傘,朝乾清宮跑去。
雨水模糊著前方的視線,但似乎此刻卻看得很清晰,一路跑到書房前,朦朧中看見雨中十三爺和太子都還跪在那裡。心疼的走過去,十三爺感到頭上的雨被遮住,擡頭見到我,又淡淡地轉過頭去,繼續跪著。
看著他爲了我承受的一切,感覺這麼多年來,真的虧欠他太多,一直都辜負著他的真心。丟下手中的傘,在他身邊跪了下來。他又轉頭驚訝的看著我,慢慢將驚訝變成了憂慮,最後臉上漸漸浮現出了笑容,他把頭轉了回去,如同我剛來到他身邊站著的時候一樣的姿勢。
但我知道此刻他的心境已經轉變,表面無異,但心裡應該是暖了。無論會發生什麼,此刻我在他身邊,他已感覺足夠,此時彷彿此間只剩下我們兩人,互相陪伴著對方。
清晨,李德全來伺候皇上起身,走到廊下看見了我,表情有些驚訝。他雖不明白爲何我會跪在這裡,卻沒叫我起來,只是進了書房。少刻同皇上一起出來,從皇上臉上並不驚訝的表情看來,李德全已告訴皇上我來了。
李德全低聲問皇上:“萬歲爺,要不要奴才去把婉婷格格叫起來?”
皇上整理著袖口,並沒擡頭看我,只是用了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說:“不用了,就讓她跪著吧。”
他生氣了嗎?因爲我,他最疼愛的兩個兒子在大庭廣衆下大打出手。生氣也是應該的吧?不過無所謂了,不能讓保護我的人獨自去承受這些結果。
皇上和李德全去早朝,十三爺和我還是這樣沉默的跪著,感覺不到疼痛,已經麻木。十三爺應該比我還難受吧?他比我跪的時辰要長太多了。也不知道爲何皇上總是喜歡罰跪,是種嗜好嗎?
雨比夜裡小了不少。“格格。你怎麼跑這裡來了呀?身上都溼透了。生病了怎麼辦?”子鵑終於還是尋了來。
側過頭,看著她滿臉的焦急,輕輕對她說:“我要陪十三爺,你先回去吧。”
“那奴婢陪著你。”說著,她就要下跪。
即刻制止她,“回去吧!我一個人就可以了,皇上看見了會遷怒到十三爺身上的,別再連累他了。”自己都不知道我這一跪對不對,又怎麼忍心多一個人來承受呢?
子鵑見我面色堅定,也知我性子倔強,若她真跪下,等下我會惱了她,只好一步一回頭的走了。她是明白我意思的,畢竟我們相處那麼多年,欠的債要自己還。
皇上回來直接進了書房,甚至看都沒再看我們這邊。他就這樣狠心對待自己的兒子嗎?有時候看不懂這個帝王,或許他有他的道理。
八爺、九爺和十爺來了,見微雨中我和十三爺跪在一起。八爺搖了搖頭走了過去,九爺冷冷笑了一下也跟著過去了,十爺走過身邊的時候趁他們沒注意,蹲下悄悄說:“婉婷,昨兒不是讓你別衝動嗎?哎…”
見我沒說話,他也趕緊起身跟了過去。看著十爺的背影,在心裡給他說了聲謝謝。八爺他們出來後再看了我們幾眼,躊躇了一下還是離開了,十爺倒是有些不忍心的表情,但是看著八爺此時的面容,也不好再出聲。
又半個時辰過去了,雨已停了。地面仍然積了不少水,御書房的屋檐滴落著昨晚一夜春雨殘存的記憶,敲打在門前地面的水坑裡,撞擊水面的聲音如此清脆,濺起點點水花,一圈圈小小的漣漪迅速的擴散開去,消散無蹤。
身邊十三爺被雨淋溼的幾縷髮絲服貼在面頰上,烏黑濃密的睫毛微微地向上劃出一道弧線,上面掛著細小的水珠。衣服已經溼透,卻仍然筆直的跪在那裡,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手早已經沒再流血了。
身後傳來急促的奔跑聲,踐踏著地面的水坑,揚起嚓嚓的水響,由遠至近。濺起的水聲在身側停滯,這個踏水而來的人,沉默無語,順了順朝服的前襟,一語不發地跪在了自己的身側。
轉頭望他,他摘下頭上的帽子,放在自己身側的地面,目光凝視著御書房前的地面,表情堅定淡漠。心一沉,爲何?爲何他來了?爲何如此漠然的跪下?爲何如此堅定?爲了十三爺?還是爲了我?
轉回頭凝視著屋檐下的小水花,心中思緒如萬馬奔騰,久久不能自已。十三爺定然也知道了十四爺此刻正跪在我的另一邊,但他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一如昨日一般,他們心裡在想什麼?是否如自己一般,只是表面的平靜?
李德全再次出來時,已是又過去一個時辰。他見到了跪在自己身邊的十四爺,驚訝立刻掛在他的臉上,搖搖頭,又退了回去。片刻之後,李德全踏出書房,走到我的面前,“格格,萬歲爺要見你。”
站起身,雙腿已然麻木,失去重心。李德全趕緊扶住我,一步一步緩緩挪進御書房裡。
皇上擡頭看了自己一眼,“李德全,給婉婷搬張椅子來,讓她坐下。”
李德全應了一聲,搬來一張椅子置於我身後,“格格,坐下吧!”謝恩之後奉旨坐了下來。
正欲開口,李德全示意不要出聲,雖然不解,但只能照做,畢竟他跟了皇上那麼多年,自然有他的道理。皇上只是看著手裡的奏摺,並沒有說話的意思。心中忐忑,想著此刻跪在御書房外的十三爺和十四爺,如坐鍼氈之上,心裡滋味實在難受至極。
不知過了多久,皇上放下手中奏摺,起身繞過書檯走來,忙扶著椅子的扶手站起身。皇上站在身前俯視著自己,沉默良久,“婉婷,大清入關幾代人才有了現在來之不易的太平,那是愛新覺羅家族多少代人的鮮血換來的基業?在你心裡或許覺得朕殘忍。但如若不狠心,朕怎能放心這些沒經歷過風雨,一出生就錦衣玉食的阿哥們能接下這份祖宗基業呢?”
低頭回道:“皇上,婉婷明白創業難,守業更難的道理。婉婷並不怨皇上的責罰。”
皇上聽了,讚賞地看了一眼自己,“朕不會讓你跟了太子的,這本就不是朕的初衷。”這是承諾嗎?
“謝皇上成全。”他一定知道我不可能願意。回想下他這句話,代表什麼?已對太子失望?聖明如他,想必已有安排了吧!太子的事早已註定?什麼時候?索額圖被圈禁?還是更早?他的初衷又是什麼?
皇上走回書桌邊,背對自己,“朕讓你跪著,不是罰你,是成全;朕讓胤祥跪著卻是在罰他。有的事情不是對錯那麼簡單,是一個做父親的心。想你是能明白的。”皇上沉沉嘆氣,“胤祥這拼命的個性對他不好!這件事,他不可能對的全。”
細想起昨日發生的一切,點了點頭,“婉婷明白。”
“朕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皇上的目光飄向門邊,“婉婷,外面跪著的那兩個年紀小點兒的皇子,都是朕的心頭肉,對誰都狠不下心。朕把胤祥或是胤禎這個難題交給你了。”皇上這句把難題交給自己,如若宣判死刑一般。二選一的單項選擇題,沒有其他餘地!咬牙跪在地上,欲表明自己真實的心跡。
“婉婷,你是達爾汗王的女兒,做事說話得要有分寸!不要讓你父王難做,也不要讓朕的皇姐難堪。朕希望你慎重考慮之後再答覆朕!”皇上的一句話硬生生令自己將到嘴邊的言語嚥了回去,不知他話中是指選擇要慎重,還是提醒自己不可抗旨。無論意思是哪個,抗旨的話都再說不出口了,因爲他話裡提到了兩個我最在乎的人。
“回去吧。不要跪著了。”良久,見我未起身,皇上對李德全說:“叫太子和胤祥、胤禎都回了吧。”
李德全領旨,出去傳話,很快回來復了命。皇上這才又對自己說:“回了吧。”
李德全示意我起身。心中雖萬般不願,但知道皇命不可違,至少皇上還留給自己一個選擇的權利。跪安,起身,緩緩走到門口,回頭看了眼埋頭看奏摺的皇上,扶著門框,踏出了御書房。皇上已明確暗示我,給機會自己選已是最大的讓步,自己一直抱有奢望,但現在看來皇上當初的想法不是選擇題。
回頭時,見十三爺和十四爺都立於廊下未曾離去,站在門前凝視著他們。二人同時走上臺階均伸出手,擡頭,目光在他們之間遊離。
“你們回去吧。”均未將手收回……
躊躇片刻,“十三爺,你跪了一夜了,先回去吧!衣服全溼了,別病了。”
十三爺凝視片刻,收回手,看向十四爺,“勞煩十四弟了。”
“應該的。”十四爺微微點頭。
十三爺轉身緩緩離去,他的腿跪了那麼久也支持不住了,讓他先回去纔是對的吧?
看向十四爺時,他臉上沒有一絲喜怒哀樂。摻著我走了幾步,停下來,走到我身前背對著自己蹲下,示意我讓他揹著走。倔強的繞過他,自己往前挪了幾步。
十四爺走到面前,滿面怒火,不由分說地將我攔腰抱起,“我也跪了兩個多時辰了,你如果想掙扎的話,就請便。摔著了,別說我沒憐香惜玉。總是那麼倔,對別人的一番好意從來不領情!別以爲拒絕了,你就不會欠任何人!”不知他心裡在想什麼,一定很生氣吧!
走了一段路,十四爺態度溫和了些,只是仍冷冰冰地說:“想我輕鬆點兒,麻煩你伸手扶著我。”順從地圈住他的脖子,他眼裡的冷漠少了些,只是抱著我往前走,毫不理會身邊衆多異樣的目光。
一路上,十四爺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回到聽月館,他將我輕輕地放在茶桌旁的椅子上,扯過旁邊兒另一張椅子上他不知何時放在那裡的披風,將我緊緊裹了起來。
又轉頭向子鵑吩咐:“立刻燒水給格格驅寒,然後找身乾爽的衣服給她換了,讓人煮點薑茶來先頂著。我等下叫人送點兒化瘀的藥過來,你記得給格格擦下,多揉下膝蓋。弄完就看著她休息!若是受了涼,記得即刻傳太醫來診治,不要耽誤了。”交代完,十四爺就要離開。
伸手拉住他,他的手也冰涼的,還是他的心也涼了?他放手不是更好嗎?又何苦拉著他?就不用左右爲難了。
十四爺沒回頭,停了下,“我去給你找藥,你早點弄完歇著吧!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讓人省心點兒?”聲音中一絲無奈,鬆開他的手,他仍未回頭看我,出門離開了。
已過去半個月了,十三爺回去以後病了幾天,我也病了幾天。太醫說是淋了雨,十三爺身體底子還不錯,所以沒什麼大礙。病好以後,他還是每天都和四爺來我這兒坐一會,喝杯茶,隨意聊聊。十四爺卻一直沒再來過了,連著被自己傷了兩次,想必他對自己已經絕望了吧?
那天睡醒以後,花園兒裡,房裡的幾個侍婢在逗一隻白色的京巴犬。問子鵑是哪來的?子鵑說是那天很早的時候十四爺帶進宮的,放在德妃娘娘宮裡就去早朝了,後來德妃娘娘宮裡的侍婢送過來,說是十四爺交代給我送來的,還交代瞭如何餵養。
十四爺下朝後給德妃娘娘請過安就過來的,放下披風卻沒見到我,問子鵑。子鵑剛回了句:“格格在御書房廊下罰跪……”他還沒聽完,也沒詢問一句轉身就跑了。
十四爺什麼都不知道就來尋我了,看見十三爺和我並肩跪在那裡,他一定很心痛吧?惱了也好!把我忘了,他就不痛了。可是爲什麼自己的心那麼疼?疼到連呼吸都帶著淚水?是感動吧!哎,只怕是又覺得欠了一個人,自己總是在欠著這些人情,卻不知道如何償還。
望著子鵑洗好的披風,不知十四爺什麼時候纔來取回,或者他都懶得來取了,免得見到我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