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往東,便是平原。尤其過了鄭州,更是一馬平川,坦蕩如砥。過了新鄭,回鄉的人集中起來。離家越近,心情越激動。逃荒兩三年的、三四年的,如今,終于要回家了。大家都生出一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貴生雙腳也生了風,好似一頭夕陽老牛,揚鞭奮蹄,一路回家。
路過縣城,貴生摸摸兜里,還有幾個大洋,就為母親扯了一塊藍色洋布,為秋紅買了一件紅色燈芯絨布,又買了二斤果子,包好,然后拉車回家。
貴生已經連續拉車走了五十里地不曾休息,車到村口,紅菱忽然說:“哥,我害怕。”
貴生說:“你怕啥?!?
紅菱說:“我怕咱媽。”
貴生摸摸她的頭,溫存地說:“胡說啥呢,咱媽有啥好怕的?!?
紅菱竟嚶嚶地哭起來:“我不是她心中的兒媳婦。”
貴生安慰說:“這是沒辦法的事,走一步說一步吧?!?
紅菱還是緊張。到了村口,貴生看到一個瘦瘦的姑娘在拾柴禾,就跑過去問:“妹子,問你一下,柳翠翠在家嗎?”
拾柴禾的姑娘看了他一眼,說:“不在家,早就不在家了?!?
貴生往回走時,卻聽到后邊叫了一聲:“哥?”
貴生回頭看,那姑娘正看著他,又叫了一聲:“哥?”
是秋紅。秋紅扔下柴禾,飛步跑過來,到了跟前,卻蹲下,嗚嗚哭起來。貴生把她扶起來。幾年不見,秋紅也長高了,只是太瘦,皮包骨頭。兩只大眼睛凹陷下去,細細的脖子支撐不起母親寬大的藍布衣服。下巴尖尖的,頭發黃黃的,沒有一點光澤。腿上是一件束了褲管的麻片一樣的褲子。穿一雙露著腳趾頭的布鞋??吹劫F生看她,害羞地縮了縮腳趾頭。
貴生拿起一包點心遞過去,說:“秋紅,你吃果子。”
秋紅不接,卻看著車上,問:“是俺嫂子嗎,翠翠姐?”
貴生說:“她不是翠翠。”
秋紅過去,紅菱笑笑的看著她,叫了一聲:“秋紅?!?
秋紅不笑了,迷茫地問:“俺翠翠姐呢?”
貴生說:“回家再說吧,咱媽在家嗎,咱媽怎么樣?”
秋紅說:“咱媽在家呢,她可想你了,天天念叨你?!?
進到院子里,只見一個老婆婆抱了一抱柴禾,步履蹣跚地往屋里走。秋紅叫了一聲媽,貴生也叫了一聲媽。紅菱趕忙坐起來,要下車。
老婆婆看著貴生,怔了一下,突然扔掉柴禾,奔過來,叫了一聲:“貴生嗎,我的兒啊?!?
母親突然腿軟了一下,倒在地上。貴生和秋紅奔過去。余惠蘭坐在地上,拉著貴生的手,上下端詳,明顯蒼老的臉上,流出了眼淚。她忽然感覺到了什么,看看貴生后面,叫了一聲:“我的翠翠——。”
紅菱緊走兩步,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媽----”
余惠蘭不笑了,望著貴生:“翠翠呢?”
貴生說:“媽,咱回屋說,回屋說?!?
余惠蘭甩開他:“翠翠呢,你告訴我。”
貴生囁嚅地說:“她、她、她丟了。”
“啪”的一聲,貴生臉上挨了重重的一掌。
“你怎么不丟,”母親憤怒地說,“她怎么會丟呢,你讓我怎么對得起她死去的娘,???”
貴生不敢反犟,哭泣著說:“媽,她是被壞人搶走了,我找了好幾年,都沒有找著。”
余惠蘭瞇縫起眼:“你說啥?”
貴生說:“媽,咱回屋吧,我給你好好說說。”
紅菱得不到母親的關照,無所適從地站在門口。貴生說:“媽,紅菱有病,她得躺下。”
余惠蘭有了笑容,起身招呼著:“來吧孩子,我給你鋪床。”
紅菱躺在母親的床上,聽貴生慢慢講述他和翠翠一路逃荒的經歷。她跟貴生認識兩年多了,還從沒聽貴生講過自己的經歷,這次聽著聽著,不覺潸然淚下。她覺得他說的翠翠就是自己,她也象翠翠一樣,跟著貴生,歷盡苦難,終于又回到了自己家里。
第二天,貴生跟著娘,帶著紅菱和秋紅,來到翠翠的母親姜月霞的墳前。姜月霞在兩年前得了肺癆,又沒吃的,拖了不久就病故了。她的兒子柳士毅已經送人。除了失蹤的翠翠,他們家已經無人,只剩下空落落的院子和一座荒蕪的墳頭。
貴生跪在墳前,無聲地哭泣。他哭失蹤了的翠翠,哭苦難中死去的姜月霞、柳興旺,也哭他自己和他早死的爹。顛沛流離好幾年,又兩手空空的回家,對不起許多人。悲慘歲月,人情冷暖,都被一場空前的浩劫擊得支離破碎。在巨大的災荒面前,人情薄如紙,人命賤如豬。柳興旺好好一個家庭,幾年下來,竟全部人去屋空,煙消云散,怎不叫人唏噓慨嘆。
姜月霞死了。余惠蘭也老了。她的頭發迅速變得花白,目光呆滯,行動遲緩。由于饑餓,她常到地里挖野菜,地里的麥苗也勒回來煮過。村子里能吃的樹皮早被揭得凈光,剩下一棵棵光光的、白花花的樹干。由于人都跑得差不多了,金牛嶺上偶爾也還有一點零星的野菜,她就讓秋紅天天著籃子到嶺上去。村里沒人了,種點莊稼也要看老天的臉色。打下點糧食還要先交稅,交人頭糧,地畝款。割麥子要繳稅,殺豬要交稅,紅白喜事,添丁死人全要交稅。修橋鋪路,也要大家捐款??h里的保安隊警察廳滿村亂竄,誰家有事也瞞不過他們的眼睛。
貴生回來了,家里就有了頂梁柱,大大小小的事情,理所當然轉移到他的肩上。母親已經容納了紅菱,聽了喬老爺的故事,她對喬家充滿了感激,把對翠翠的愛轉移到了紅菱身上。
黃水已經沒有了,遍地都是蘆葦,都是荒草。本來金牛嶺就是一個天然分水嶺,黃河水是順著金牛嶺下的賈魯河向南,又向東流去了。金牛嶺以西卻沒有水進來。所以,旱情解除以后,人們還是種上莊稼,企盼著能打些糧食。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天災還沒走,人禍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