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沒投,提它作甚。”龔炎則問道。
龔炎檢回神,有些無措的在蓋著大腿的長袍上抹了把汗噠噠的手心,幾次鼓起勇氣道:“是你嫂子娘家投了錢進去,如今錢打了水漂,全家愁的要抹脖子了。”
龔炎則對家里幾房人的景況與心思了如指掌,是以龔炎檢一說他就明白了,龔炎檢這個一直處于尷尬位置的庶長子向來過的拮據(jù),被馮氏壓榨的沒一點油水,反倒是娶了一房賢妻,帶動著娘家頂力幫襯,龔炎檢這才有幸取了秀才功名,可也不頂什么用,照樣被馮氏捏在手里,指東指西。
如今他這妻家怕是真的走投無路了才來求他,任誰不知他在太師府屁都不頂。
“投了多少?”龔炎則淡淡的問。
“二萬六千兩。”龔炎檢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說出口來。
他以為數(shù)目大的天要塌了,可也真要塌了,妻子的病不禁折騰,妻家是隔開妻子找上自己的,看著岳丈啥時候都笑呵呵的面容愁云滿布,兩鬢霜白,眼底露著些祈求與討好,只求他平日里看在多有資助的份上能幫上一把,就差給他跪下了。
人心肉長,他一直沒得來長輩的慈愛,幾乎在岳家都能得來,是以與岳家更親近,一聽是投資失敗的事,急的比自己的事還急,都沒考慮清楚就冒然的跑來見龔三兒了,他總覺得龔三兒不會不管。
龔炎則還真不差這點銀子,再說那個大鹽商本來就是自己人,如今他們投資的錢都在自己手里,轉(zhuǎn)著茶杯胡作深沉的停頓了片刻,把龔炎檢看的心亂跳,才慢慢道:“那個鹽商早跑的沒影子了,說句不好聽的,若不是我與盧正寧有過節(jié),實在是看不慣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集資的事定是也要插一腳的,如今我既沒投沒賠,可也沒處賺去。”
“那……”龔炎檢急了。
龔炎則擺手,又道:“我們兄弟不是外人,這錢我替你出,叫你岳家安心過年。”
“三弟!……”龔炎檢真沒想到,岳家要上吊的難處到了龔炎則這里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且真就賣他這個庶兄面子,這份難能可貴讓他一個七尺男兒都要落淚。
“回吧,我看幾個兄弟中,你對老太太是極有孝心的。”說罷起身,道:“明兒你來外書房取銀票就是了。”
龔炎檢直到龔炎則出房門好一會兒了才唏噓起來,這一回老太太喪事,哪一個真?zhèn)模囊粋€真敷衍,龔三兒是冷眼看個明白。
這件事就說定了,轉(zhuǎn)天龔炎檢上午沒去尋龔炎則,怕是他熬了一晚上,頭午要歇覺,補補精神。用過了中午飯,下晌他才去外書房取銀票。
外書房,午飯后。
龔炎則端了茶盞去嘴里的油膩,吃了幾口,與春曉道:“就這么小半年,不吃葷腥也死不了人,你告訴灶上,別變著法的琢磨素菜葷做了,不誠心。”
“知道了。”要為老太太守一百天,龔炎則的孝心自不必說。
說起孝心,春曉想到了在上清觀里,猴子說的那番話,想到他說三爺是皇帝私生子就忍不住好氣又好笑。
“今兒給你搬來的賬冊你有哪不明白的,問爺也行。”龔炎則笑著道。
春曉忙起身要去取賬冊,還真有幾處弄不懂,龔炎則說要找個有管家經(jīng)驗又忠心的奴仆來,挑的那個人竟是思嵐的姨媽,板著臉不茍言笑。
婆子姓陳,一板一眼的指點了春曉一上午,這會兒也下去用飯了。
龔炎則拉住春曉的手臂,“你還真心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等晚上爺回來細細教你。先坐下,爺有話說。”
春曉被拉了回來,就聽他道:“后兒是老太太‘大七’,大太太的意思是要辦一場‘爭英雄’,到時大太太領(lǐng)著咱們家這邊出嫁的姑娘并范老太太那邊的幾位表姑娘,一起走一走,咱們?nèi)咳硕伪。恪阋菜闶菍O媳婦,晚上一道去,老太太天上看著也會給你庇佑福澤的。”
“我,我去啊?”春曉有些意外,畢竟雖兩個人說了要成親,可現(xiàn)在自己的身份卻是上不得臺面的,人家兒媳婦、親孫女并曾外甥女,她一個丫頭跟著去,好么?……
“你才是老太太正經(jīng)孫媳婦,你不去誰去,她們哪個與老太太也沒甚關(guān)系。”龔炎則理所應(yīng)當?shù)馈?
暗地里說確實如此,老太太原本是姓于,與范家沒關(guān)系,與馮氏更沒關(guān)系,可不就是春曉近親了么。
春曉怔了怔,心頭猛地亂跳,什么叫與她們都沒甚關(guān)系?難道猴子說的是真的?
“發(fā)什么愣,就這樣定了,你一會兒派個丫頭過去與大太太說一聲,看看她那邊怎么安排的。”龔炎則說罷把茶盞放下,起身取大氅,似要外出。
“您要去處?”春曉忙收了心思,緊跟著起身侍候著把領(lǐng)口系上。
龔炎則點頭,道:“許多事都擱置沒辦,爺出去一趟。”
府里諸事從簡,年三十晚上的家宴也只是靜默的在一處吃過就算了,倒是祭祖的時候一家人比往年人來的全,目前除了大房大老爺與二爺龔炎澤還在路上沒回來,基本都到齊了。
年初二那天大房的三個姑奶奶一道回的娘家,許也是為了‘走七’的事,住下后一直沒回去,二房、三房沒閨女自不必提。
春曉想起‘走七’便想起龔炎則說的沒甚關(guān)系,心里便老覺得不安穩(wěn)。
登云走進來,道:“方才三爺打發(fā)人來說,在西屋的小柜門里放了兩張銀票,若是大爺來取,還請姑娘拿給大爺。”
春曉點頭應(yīng)了,話音才落,就有小廝來報龔炎檢來了。
春曉忙起身找鑰匙,心里埋怨龔炎則,外書房本來就是處置事務(wù)的地方,人來人往的住她一個女眷多不方便,偏不放她回下院去,如今龔炎檢過來本應(yīng)招呼進明堂或是西屋里坐一坐,現(xiàn)下可好,讓人家跟個回事的管事似的,只能站在外頭等著。
拿到鑰匙,又緊著往西屋去,這還是交給她三房賬冊時三爺給了她一串鑰匙,這才知道,西屋小柜門里就鎖著上萬兩的銀票,她拿著鑰匙打開柜門,就見匣子上頭放著一張銀票,便知這就是準備好的,拿出來一看就頓了一下,竟然是三萬兩整。
也不知大爺要用錢做什么,但也不需她問,只把銀票拿出去就是了。
登云撩了門簾子,春曉從屋里出來,就見龔炎檢正側(cè)身而立,仰頭看廂房房檐下的雀兒窩,有兩只雀兒立在窩邊抖落翅膀。
春曉下臺階,正要說話,就見遠處有人喊龔炎檢,“大爺,前頭有客到。”龔炎檢轉(zhuǎn)身應(yīng)了聲,“我這就來。”正給了春曉一個頎長清瘦的背影。
春曉看著背影一晃神,腳下踩空,身子就往前栽,幸好登云及時伸手扶住。
龔炎檢聽見動靜回頭,正見著春曉穩(wěn)住身子抬頭,兩人目光相接,都是一驚。
龔炎檢見是春曉,臉色大變,忙錯開眼睛低頭。
春曉卻定定的瞅著半晌沒動。
登云在一旁看出這兩人神色都不對,眼角一跳,笑道:“三爺備好了銀票。”說著伸手,從似才驚神回來的春曉手里拿走銀票,給龔炎檢遞過去。
龔炎檢接過去也不曾說話,轉(zhuǎn)身就走。
‘又這樣走了……’春曉的耳邊里忽然飄出這樣一句話,有個女子在輕輕嘆息。
春曉整個人臉色煞白,抓住登云的驚問,“你聽見誰在說話了么?”
她問的又急又快,驚恐之極,本是朝前走的龔炎檢腳步一頓,就聽登云道:“怎么了姑娘,哪不舒服?奴婢先扶您進屋,再去請郎中。”
“不是,郎中沒用,我這里……”春曉指著胸口,她那里好像堵了什么東西,好難受啊。
“姑娘心口疼?莫怕,先進屋……”登云扶著春曉上臺階,又朝侍立的小廝道:“去請郎中。”
春曉被扶進屋,登云回頭看了眼,就見大爺古怪的僵立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又邁步離開,就見衣袂翻卷,走的極快,眨眼就出了屏門。